夜凉如水, 月明星稀,约是四更天光景,谢云潇尚未就寝。他正在查验雍城的军费。
雍城之战共有一万名士兵战死, 另有两千多人残疾在身,依照《大梁律》, 朝廷应该为士兵的家属发银抚恤,增粮减税。
然而凉州军饷亏空已久, 户部未能如期拨款,甚至是拖延不拔,凉州的负担更重,处境也更狼狈。凉州的官员联名上奏,折子里写尽了“伏望慈圣垂悯,老臣不胜哀泣”,却是无用之功。朝廷拨派的粮饷、赏银、抚恤金迟迟未至,镇国将军还在月门关打仗——羯人悍勇坚韧, 暂未从北境撤兵。
谢云潇就此放弃朝廷的支援, 打算从别处纳来银钱,填补凉州军饷的亏空。但他查不了雍城的税银,那笔账务全被华瑶把持在手。
谢云潇搁置朱笔, 合上账簿, 问了一声:“什么时辰?”
门外的侍卫回答:“禀报公子,刚过四更天。”
谢云潇扣住灯罩,熄灭烛火, 从书房里走出来。
两名侍卫跟在他的背后,恭敬道:“大公子的猎鹰折了翅膀, 兽医为其疗伤一月,伤势已愈。依您今早的吩咐, 属下领回了猎鹰,养在别院的鹰舍。”
将军府的侍卫们平日里尊称戚归禾为“大公子”。戚归禾溘然长逝,侍卫们感怀悼念他,言辞之间,依旧照常,仍是有礼有节地提及“大公子”,仿佛大公子未曾离世一样。
天色漆黑,万籁俱寂,四下甚是幽静,谢云潇穿过竹林,脚步无声,只听得竹叶簌簌微响。他拐过弯,踏进一座别院,院中屋舍的窗檐透出一点阑珊灯火,猎鹰扑动翅膀的影子落在窗上。
华瑶站在屋内,面朝那只猎鹰:“你还认识我吗?我见过你好几次。阿木,阿木,你叫这个名字。”
猎鹰收拢翅膀,伏进稻草搭成的窝里。
今夜的宴席上,华瑶和白其姝共饮了几杯美酒。此时,她醉醺醺地说:“你的主人,他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我叫他一声大哥,确实把他当做了大哥……我自己的哥哥,全是混账,比如高阳晋明,他坏到了骨子里。”
猎鹰或许是嫌她聒噪,又扑了一下翅膀。华瑶后退一步,刚好撞上谢云潇。
谢云潇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就把她带回了卧房安歇。
他们同床共枕多日,华瑶已成习惯,当即脱了外衣,仅剩一件薄薄的春衫,也不知廉耻为何物,连声催促谢云潇陪她上床。要她守规矩,那是绝无可能的,她酒后的举止最是轻浮,总要百般造次,直到她自己玩累了才会抱着枕头睡着。
谢云潇正打算去隔壁将就着睡一晚,华瑶又在床上卷着被子扭成一团。
谢云潇担心她酒后受凉,终归躺到了她身侧,顺便问了一句:“那位白小姐什么来头,竟能把你灌醉?你大病初愈,不该彻夜饮酒。”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白小姐当真见多识广!她曾经去过羯国、羌国,乃至凉州的西境。我这才知道,原来凉州西境以西的那条驿道,在民间被称作丝茶之路。十多年前,丝商茶商来来往往,驿道上车水马龙,真热闹啊,要是没有战乱就好了,凉州的农工商各业都能复兴发达。”
谢云潇往她心里浇了一盆凉水:“战乱未平,军饷是一笔烂账,凉州养不起兵马,官府没钱修补驿道,无从复兴丝茶之路。近来朝廷又起党争,圣意难测,时局变幻,你在凉州革新军政,最好谨慎些,仅仅是维持现状,也算颇为不易……”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华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不会安于现状。”
谢云潇问:“你要如何?”
华瑶小声说:“我要做九五至尊,登基称帝,彼时你就是我的皇后,执掌后宫,权倾朝野。”
谢云潇早知华瑶有争储之意。但她从未说得如此直白。他们二人好似一对图谋篡位的狗男女。
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而华瑶又是高阳家的公主,谢云潇甘愿助她一臂之力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权倾朝野”。
他心无含蓄,话无遮掩道:“我无意于皇后之位。”
华瑶含糊不清道:“嗯,你最是清高自持,从容淡泊,你做不惯皇后,做我的爱妃也行。我对你的宠爱一定远胜我对其他……”
谢云潇忽然翻身压住她:“其他什么?”
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地扣在枕边,她少见他的激动性气,自觉很有意思。
但他前不久才受过致命重伤,确实受不得刺激。
华瑶耐心地哄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恨不得花费千金买你一笑。至于其他的……那真是什么也没有。你冷静点,说笑罢了,我从不滥情。”
谢云潇仍未放手:“也是,我何必在你这儿做拈酸吃醋的人。我听闻白小姐送了你两个俊俏少年,你留用了那位小姐,也没推辞她的厚礼。你的兄弟姐妹心怀大志,无暇顾及男女之私,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并非滥情,应是无情。”
华瑶笑着调侃道:“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情却似有情,你我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此刻,她依然漫不经心。
她似乎把谢云潇的肺腑之言当做了颇有趣味的撩逗。
谢云潇握紧她的腕骨,目光灼灼地迫视她:“且不说你二哥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对你情断思绝,做你的驸马,远不如做你的属下。”
华瑶又笑了:“何出此言?”
谢云潇目不转睛,直视她的双眼:“你对我处处设防,暗地里事事掣肘,以免我插手雍城的税银。朝廷怀疑凉州有异心。殿下的用意,似与朝廷相近。”
卧房内窗扇微开,月光斜入床帐,半明半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衣领也是半露半敞,依稀可见精壮劲健的胸膛。华瑶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往下落。她原本就没有多少非分之想。
皇宫里的如花美眷成百上千,皇帝的恩宠譬如流水,今日滋润了一个人,明日又流向另一人。
情比纸薄,恩比夜短,哪里谈得来真心实意呢?唯有巧言令色,趋炎附势而已。人人都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顶了,才算胜了。
华瑶不懂谢云潇为什么会被情爱牵绊,但她明白谢云潇被她夺权之后的愤怒。
她轻声说:“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治理雍城上下,不到二十天就恢复了水运陆运。正因为我独断专行,雍城的官员才会对我唯命是从。我原本不想事事擅专,你突然朝我发火,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境况。”
她有理有据道:“高阳晋明随时可能在城内举兵。倘若我放权给你,换你在雍城内发号施令……”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从不在意权位。雍城之主,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忽地记起谢云潇的脾性。他自幼喜静,习惯一人独处,也不爱凑热闹,正如那些风雅名士一般,他并不看重富贵、名利与权位。
华瑶问他:“所以呢,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云潇放开了她,讳莫如深:“什么也不想。快到五更天了,你先睡吧,明日再议事。”
华瑶歪了一下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
谢云潇站起身来,渐行渐远:“去隔壁睡觉。”
华瑶打了一个哈欠:“嗯,我明天再找你商量大事。对了,你怪我不信任你,你觉得我信任杜兰泽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自问自答:“杜兰泽也没办法审查雍城的税银。我的属下,应当各司其职,可不能一人独大。你心中若有任何疑问,只需开口问我,我们本是同一艘船上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完,华瑶抱着小鹦鹉枕,钻回被窝。没过多久,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谢云潇尚未走出这间卧房,华瑶已然睡得很香。
在华瑶的梦境之中,隐约有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她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极为低沉好听:“你总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华瑶恬不知耻地承认道:“嗯。”
华瑶翻了个身,躺到床的另一侧,却被那个人捞了回来。他在深夜时分和她亲吻。她睁开双眼,竟然连说话的空闲也没有,唇舌都被堵住了。
此时的亲热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一向浅尝辄止,而他不断深入,犹如攻城掠地,交缠得难分难舍,更有一阵阵的冷香往她心里钻。
窗外月影徘徊,室内浓情辗转,华瑶一时深陷茫然。
趁他低头亲着她的脖子,她问:“你方才还在冷言冷语,现在为什么……嗯……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求和?”
他方才多么能说会道,此刻竟然守口如瓶……不,他其实没有守口。他正在轻轻密密地吮吻她的锁骨,使得她颈肩的肌骨又热又舒服。
谢云潇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夜,华瑶送了他一份礼,如今他或许是在回礼?从此一别,两不亏欠。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渐渐感到浑身麻痒难当,好似每一寸肌肤都要被他亲过才能止痒,这般念头使她大为震撼,酒意与困意一齐消退,她推开了谢云潇,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边喘息,一边说:“你躺在这里,我去隔壁休息。”
谢云潇衣衫凌乱,凉夜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清冷又清澈。但他却问:“你不同我一起睡么?”
华瑶客气地拒绝道:“不了,多谢你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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