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檀香气味宁神,杯盏之中茶亦凉去。
窗外朔风转寒,如能噬骨,卷动着枯黄枝叶沙沙作响。
那声音挠得婉媃心中直痒,她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太皇太后,仿若自己如一张薄薄宣纸,心中所想皆一览无余书在纸上,供着太皇太后审阅。
太皇太后笑着弹了弹指甲,又问道:“如今你母家势颓,旁人看着是你与懿妃没了依仗,可以你的聪慧,应心中自知此事才是你的机遇所在。没了那么个令人忌惮的家世,于后宫之中,才更有你姐妹二人舒展羽翼的机会。”
婉媃暗暗一惊,面色暗淡道:“太皇太后看的清楚明白,可臣妾却没那份心思了。如今臣妾规行矩步并无错处,只因承蒙圣宠便引了旁人一再算错心思,今日之事更是身边亲近背我叛我,臣妾心里怕极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摇头道:“马佳氏便是那性子,从前你还未入宫时,你长姐懿妃也受了她不少构陷。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哀家瞅着她最擅长的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无需理会她。”
婉媃瞧太皇太后说的真切,似是当真不知这诸多祸事都有着慧嫔的干系在里头。
可无凭无据,她又如何能向太皇太后出首慧嫔的罪状呢?
毕竟她二人同处蒙古部族,是满宫里最为亲昵的祖孙。
这日婉媃回宫时,天色已渐渐暗沉。
马佳氏被褫夺封号降为常在,幽禁在承乾宫偏殿内,婉媃被本以为她会大呼小叫的闹起来,可从容悦口中得知皇上此番险些令她失去了承瑞这名爱子,马佳氏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精神也有些恍惚,回宫后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将自己锁在宫里。
晚膳时,懿妃与董文茵怕婉媃经此一事未免伤怀,便赶来宫里瞧她。
四人同桌共进了晚膳,席间婉媃神色淡淡,并未表现丝毫不妥,只问了一句云杉现在何处,知道她被打发去了乾清宫当洒扫宫女后,便不再多问。
见她情绪还算稳定,用了晚膳后众人便嘱咐她早些休息齐齐散去。
再晚些时候皇上也来探望了她,今日坤宁宫内,千夫所指之时,皇上那句‘朕信婉儿’,实实是温暖她冰冷心房的一股暖流。
她心中是极感激皇上的,静静在皇上怀中依偎了近半个时辰,才送皇上出了宫。
前朝鳌拜党羽方剪灭,许多事还需料理善后,她虽私心里也想留下皇上陪伴,但国事为重,她从来也不是一名不知轻重的女子。
只是有一事,她想要开口却如鲠在喉。
今日祸事本事冲着自己而来,沈夜不过无辜被牵连其中。
可现下自己无事,沈夜却被压入慎刑司,这令婉媃心中愧疚不已。
昔日阿玛如何安排他以侍卫的身份入宫自己全然不知,如今事发,皇上盛怒再度牵连钮祜禄府不说,更有可能即刻处死沈夜。
若当真如此,自己日后还如何能安枕入眠?
晚些时候,云蝉伺候了婉媃卸妆更衣,一切妥帖之后又转身去了小厨房为婉媃熬煮安神的百合安神饮,想着进一些可令婉媃得以安枕。
婉媃肚子坐在妆台前,望着黄铜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一双桃花眉目,眼皮深深的褶子如今却肿如一条春蚕慵懒卧在上面。
她瞥了一眼香炉里燃尽的香灰,这才觉自己此刻如那抔死灰又有什么区别呢?
心倶是凉的。
云蝉捧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百合安神饮重新入内,见婉媃双眸泛红得厉害,急切道:“小主,饮了这一碗,早些歇下吧。奴婢今夜在外候着,您安心。”
婉媃无奈摇头笑笑:“从前这话,云杉也同我讲过。只是如今,我身边唯剩下你了。”
云蝉心中不觉替婉媃一痛,她只是从旁看着,已觉锥心,倒不知婉媃是如何忍着眸中泪意,此刻还能扬起笑容来:“小主,云杉姐姐,或是有她的苦衷,奴婢......”
婉媃凄然冷笑:“苦衷?今日她在坤宁宫的那番话,说得那般滴水不漏,坦然自若,毫无慌张之态,想来是无人逼迫。于这深宫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可再怎么苦,也不能用旁人的鲜血,来暖自己的祸心。何况还是用这世上,唯一肯待她亲近之人的热血。”
“小主......”云蝉笨嘴拙舌,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独独站在婉媃身旁陪着她。
二人就这般静默着,忽地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动静,云蝉循声去寻找,原是一旁楠木柜发出沉闷声响,似是何物坠落击打在了木头上。
云蝉开了柜瞧,见是竖收在内的瑶琴横倒了下来,旋即道:“挪宫之后云杉姐姐交代奴婢这琴不可竖放,奴婢......”
云蝉这话未落,便听得一声凄然哭声,再回首,婉媃已伏在妆台之上泣不成声。
那哭声痛彻心扉,却含了几分抑制,想来她是不愿让正殿的容悦听了去替她担心。
云蝉急忙上前劝慰,自己也急的落了泪:“小主,您莫要太过伤心,您还有懿妃娘娘,还有娴嫔娘娘,还有董答应,还有......还有奴婢。无论如何,奴婢都会一直陪在你身旁伺候您,竭力护您周全,绝不弃您而去!”
婉媃抬起婆娑泪眼,冲云蝉点头一笑:“从前云杉也如此交代过小福子,那琴也如今日这般击打在柜上,那夜也是我初次与皇上相见的日子,如今想起,恍若还是昨日的事......”婉媃言语带着哭腔,一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这宫里,任何一个人算计我,我的心都不会如此之痛,我是真心当云杉为自己的姐妹,几欲同长姐无二。”
云蝉一把揽住婉媃,自己却先哭的泣不成声。
她言语之间满溢疼惜之情,诚挚道:“小主,为了一个背弃您的人伤怀,不值当。”
婉媃抹去两行清泪,摇头冷笑,仍带着沙哑哭腔道:“我流的这些泪,不是因她背叛我。而是想着,从前那样贴心,那样纯真的一个人,终究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