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跪在乾清宫前生硬的石板上,秋日炫金的阳光沿着枯败树叶缝隙透照在她的脸上。
她单薄的身躯浸浴在璀璨的光影里,然而,洒金一样灿烂的日光却并未给她带来丝毫欢愉的心情,相反,在这温煦的日光里,她竟觉得自己像是嵌在这地板上的石砖一般,硬凉暗淡,活生生的一个人,却冲不出紫禁城的红墙牢笼,伺候再病重母亲身侧以尽孝道。
有凉风猛烈吹拂,宛若一根根暗蕴锋芒的针尖刺过,凉浸浸的扎入她白皙如凝脂的皮肤中。
婉媃忍不住颤抖了几下,这才看乾清宫宫门缓缓启开,皇上一身明黄于这一片日光中更显晃眼。他面色透露着些许沉痛,下了台阶将婉媃搀扶起来,用极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了句:“你去吧。”
原来在她昏迷之时,懿妃也像皇上来求过,她位份尊崇自然不可擅自离宫,只求皇上能让婉媃出宫一日,与母亲好好告别一番。
婉媃顾不上回宫收拾,便是由梁九功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将她送出宫,并命御前太监一路护送她回了府邸。
夜路慢慢,这是她第一次走在由紫禁城回往府邸的路。
马夫御马娴熟,马车丝毫未有颠簸,可婉媃的心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转角一过的长街尽头便是钮祜禄府,随行太监在前头掌着灯,婉媃双手不由紧紧握拳,越近府门,心中不由越发紧张。
府邸大门紧闭,随行太监扣了三下门把儿,迎上前开门的是掌事家丁。
掌事家丁因着前些日子入宫被询问沈夜一事挨了刑,腿脚明显有些不便利,可见了婉媃,他仍情绪激动跪地,向她三拜,眼中擒泪言:“奴才,奴才叩见婉贵人。”
婉媃扶了他起身,命他好生安顿随行太监,又问了舒舒觉罗氏的情况。
家丁泪眼婆娑,切齿摇头,而后便迎着随行太监去了客间。
东侧庭院的尽头,便是舒舒觉罗氏所居东厢房。
这一路走过,府邸中伺候的仆人相较从前少了一半不止。
这个地方,是曾经自己最熟悉的家。
可是如今再回此处,却是倍感凄凉。
婉媃走进寂静阔朗的偏院,东厢房的门略略开着一条缝,探着门缝望去,其内只燃着星点烛火,可却比不燃还要令人看着暗不见底。
她迟疑许久,终踏着遍地银月之色悄然走进。
身后有落在枝丫上筑巢的雀鸟,扑棱着翅膀落在地上啄食着仆人洒下的米粒,那身影像极了团黑的幽灵,顾着贪嘴,却丝毫不在意婉媃的脚步。
是啊,如今的钮祜禄府,哪里还有当年的盛势?
人走茶凉,又有谁在意呢?
婉媃推开沉重的红木上湖蓝漆大门,一股扑鼻而来的腐臭味随即从内传出,呛得她一阵恶心。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味道。
是一股像极了死尸弥漫而出的味道。
殿内仅燃着三盏烛火,积满油灰的烛台上,火苗随着屋外扑来的一阵凉风狼狈摇曳着,几欲灭去。
婉媃向着寝室行去,借着一缕亮银月光,她瞧见母亲趴在床上无力沉吟着,后臀的被衾被剪出一个大洞,露出上满了草药却浸着血的纱布。
而阿玛则守在榻前,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婉媃轻唤了一声:“阿玛,母亲。”
他二人这才听见了动静,缓缓的抬首望向婉媃。
他看着阿玛一夜花白的发丝,母亲熬干了似枯木干瘪褶皱的面容,心中不由一痛。
遏必隆缓缓站起身来,向她点了点头,旋即跪地,气力虚弱道:“微臣......”他一顿,又改口:“罪臣......钮祜禄遏必隆,参见婉贵人。”
婉媃被这一幕惊到,他瞧着昔日运筹帷幄英气勃发的阿玛,如今仿若巍峨的高山一瞬崩塌成残垣,她再止不住自己的情绪,热泪夺眶而出,几步上前搀扶起遏必隆,自己‘噗通’一声跪地,哽咽道:“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您。”
榻上的舒舒觉罗氏干涩一笑,声音如同老鸦一般嘶哑:“说些什么糊涂话,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婉媃起身坐在舒舒觉罗氏榻前,她目光扫过那被血水浸透的纱布,泪水再次决堤。
也不知舒舒觉罗氏哪里来的气力,竟颤巍抬手为她擦拭泪痕,婉媃一把握住她干枯冰冷的手掌,嘴中不住喊着‘母亲’,却再说不出旁的话。
“婉媃,似比从前更漂亮。”舒舒觉罗氏咳嗽了几声,身子的震动撕扯着她伤口直疼,她略略‘嘶’了一声,又问:“懿德来信,说你很讨皇上喜欢,那便好。娘多怕误了你这一生,令得你怨怼于娘。”
婉媃垂泪猛烈摇头,挤出一丝微笑道:“一切都好,皇上待我很好,母亲,您坚持住,皇上已经命宫中最好的太医出宫为您诊治,您会无虞的!”她目光又看向遏必隆,问道:“阿玛,宫里派来的太医呢?怎不见他们侍奉着?”
遏必隆略显局促,言辞闪烁解释道:“都在厨房候着,为你娘熬药。”他又起身,拍了拍婉媃的肩膀,冲她使了个眼神,道:“阿玛这便去厨房瞧瞧,那药熬的如何。”
婉媃送遏必隆出了东厢房,随后见他身子一瘫倚在梁柱上,屋外月色明亮,婉媃这才瞧了真切,原来阿玛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她见遏必隆佝偻的背影,无助啜泣着,自己反倒止了哭声劝慰。
遏必隆失神苦笑:“老夫这一辈子,终究是可怜,终究是要靠着女人,才能残喘于世。若不是你与懿德,如今阿玛便是同鳌拜落得一样的下场,若不是你娘背着我认下了那些罪过,如今躺在那病榻之上的,便该是我。”
他涕泗横流,像极了迟暮的孤寡老者:“原以为我在乎的,是前朝的权势,可临了了,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独独能握在手中的亲情,却是被自己亲手给毁了。”
婉媃再不知该如何劝慰遏必隆,只是一再无言替他擦拭着脸上如泉涌的老泪。
倏地,遏必隆抓住她的手,蹙眉摇头,忍痛道了句:“我毁了你与懿德的一生,更赔了你母亲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