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身子一凛,摇头道:“母亲好端端的在里头躺着,不过是受了板子,满宫的太医怎会留不住她一条命?”
遏必隆疯魔般笑了数声,摆摆手,蹒跚着向厨房行去:“太医早你半个时辰已经回宫复命,你母亲的伤累计心脉,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婉媃身子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
她缓了许久的神,又将泪痕重重拭去,生硬挤出一记笑容重新入内,生怕舒舒觉罗氏瞧出端倪。
“那药喝与不喝的有什么区别,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吗?”
“母亲......”
舒舒觉罗氏长舒一口气,目光游移在婉媃身上,温婉道:“娘从未与你讲过娘同你阿玛的往事,你少时常问娘,如今还想听吗?”
婉媃颔首,又取了个软枕垫在舒舒觉罗氏颈下,好令她舒服一些。
“我初入府邸的那日,是个阳光晴好的日子。下人们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次红色的喜帕盖在我额顶,那时我与你一样的年纪,我心里忐忑极了。”
舒舒觉罗氏望着窗外,淡淡一笑:“我那时便同如今一样,痴痴地望着那扇窗,后来有几只喜鹊扑在窗前,我便想,这定是个极好的兆头。你阿玛掀开喜帕的那一刹,我从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见到了光。他说他被我迷住了,我只能害羞点头。后来我才知道,我初见他时在他眼里瞧见的光,又何尝不是我自己看他时,眸子里生出来的?”
“我会唱昆曲,你阿玛便总让我唱与他听。便是我常吟的那曲《游园惊梦》,他总是听不厌的。”
舒舒觉罗氏猛烈咳嗽了几声,缓了片刻才喘着粗气道:“我诞育懿德时,老爷高兴极了,赏赐我这赏赐我那,巴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予我。后来诞育你时,老爷更是向先帝爷告了假,于府中赔了我整整三日。那年夏天,你阿玛待我的情谊,是我永生最难忘的时刻。”
“可渐渐的,他便不那么喜欢我了。我不比你翡姨娘有那样躺着爱新觉罗氏的高贵血统,也不比巴雅拉氏有那样于老爷在前朝有助益的家世。我有的,只是一片待老爷的真心。可后来呐,我才发现。这世上要独得一人心,是一件多么难求之事。”
舒舒觉罗氏叙述着,婉媃便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也不插嘴,就这么静静的听着。
她见舒舒觉罗氏神色稍稍红润些,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她心中却隐隐有些害怕。
人常说回光返照,也许母亲此刻,便是如此吧。
“懿德的性子与我最像,都是倔强的脾性。后来因着此事为娘常同你阿玛生口舌龃龉,二人的心不知何时也渐行渐远起来。待我诞育法喀血崩后再不能生育,又换了下红之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容貌也衰老的极快,老爷便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
“可那又如何呢?从前巴雅拉氏总说,我以真心待老爷,那真心便显得低贱如落入泥土里溃败了的花儿,越是交托真心,结局总是输得越惨。”舒舒觉罗氏无谓一笑,她瞧着屋外,夜半的天儿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几只喜鹊,正叽喳叫着。
“婉媃,你瞧。”她吃力抬起手,指着窗外:“今日像极了,我初入府邸的那日。”
她眉梢喜色丝毫不加掩盖,眼角却噙了一丝泪痕:“最后,陪在老爷身边的,也只有我一人。也只能是我,才会舍身护他周全,才会用这条命,去爱他。如此,娘算是输了吗?”
她看向婉媃,泪水顷刻涌出,可脸上却仍含着笑意:“并未。娘这一生,有你们三个孩子,有你阿玛,便是娘最大的赢事。”
“也正是因此,娘才会与你说,你若当真与皇上相爱,便无需计较那许多。这世上本就凉薄,若是连情爱一事也需克制,倒真真儿是无趣了。”
她这话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吟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曲子婉媃常听舒舒觉罗氏吟起,可以往无论何时,也不比今日这般婉转动听。
宛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床榻之上,舒舒觉罗氏含着一抹恬静笑意,缓缓垂了眼帘。
那抹笑容如儿时抱着婉媃入怀中,哄她入睡时无二,恬静的令人生了错觉,倒像她只是安详地睡了过去。
婉媃伸手触摸舒舒觉罗氏鼻息,她的手微微发颤,在母亲鼻下探了许久才将手收了回来。
安静极了,安静到寝室内,便只有婉媃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她抚着额头,仿若有爆竹在头颅内炸开般,耳畔嗡嗡作响,眼前景物开始天旋地转。
巨大的哀痛犹如海上狂狼般向她扑打而来,直欲将她整个人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她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悲,只是两行清泪兀自淌着。
她心中唯有恨,她恨皇后,恨慧嫔,更恨云杉。
可面对命运的捉弄,她只是恨旁人又有何用,终究是于事无补。
若自己可以早一些醒悟,对旁人多一些提防,早些除去慧嫔而不是一再隐忍,今日之事的结局,会不会不同呢?
如此说来,她最该恨得人,便应是她自己罢。
婉媃终于按捺不住,扑在舒舒觉罗氏冰凉的尸身上放声痛哭。
她从未如此无助绝望过,仿若自己如同一只蝼蚁,只能任由命运的足迹践踏。
她整个人,由内至外,无一处不被噬心之痛拉扯着。
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仿若千百跟绵密的针,密密麻麻扎入她的体内,顺着血液流走摩擦,唯有嚎啕哭声,可将这情绪稍稍宣泄。
直到身后传来‘啪’地一声巨响,那是药瓮摔碎在地面破碎的声音。
婉媃微微侧头,见是遏必隆正站在身后,他手上动作僵着,仍是捧着汤药的动作,可暗黄色的汤药,却早已随着破碎的药瓮淌了一地。
婉媃听见了另一个哭声,那哭声像极了畜生的婴孩,‘咿呀咿呀’着,更像是捶打在她胸口的一记重力。
康熙八年九月,遏必隆妾室舒舒觉罗氏卒于府邸,享年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