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官女子的位份是不可与有名分的嫔妃一并同入坤宁宫向皇后请安的,可因着云杉有孕,按着族制,她需得向皇后请安谢恩才是。
这日云杉起的极早,这是她头一日在独居中起来,空气中泛着秋日特有的寒凉清新气息,不比从前三五人挤在一起,味道总是难闻。
虽住的不是正经的东西六宫,身旁也无宫人伺候,但总要比从前的日子好过得多。
她推开窗,凉风打在她白皙的脸上,令她即刻散了睡意。
木桌上摆着的两身淡紫色夕颜花纹棉衣是皇上新赏的,虽不华贵,可比起从前的粗布麻衣,穿在身上不知要贴身舒适多少。
云杉选了一件换上,她动作极轻,生怕将这棉衣弄出了褶子亦或染了尘污。
而后又取了自己唯一一件体面首饰簪在发髻上。
那是一只鎏金蝴蝶簪,原是从前在府邸时,婉媃赏赐的。
她对镜自照,原地绕了两圈,嘴角颇为自得扬起一个弯月似的弧度。
屋外仍是阴沉的天,可云杉心里却乐得好比春日艳阳。
她不自觉抚了抚平坦的小腹,这算得她前半生,最大的幸事。
一朝承宠得孕,是合宫多少嫔妃日夜期盼而不可得的福气。
可偏偏是她,偏偏在她觉得自己飞上枝头展翅为凤无望之时,苍天赐了她这一胎。
这便是自己命中应有的富贵。
长街对流而来的风被两旁耸立的宫墙挤得蝇头乱窜,发出瘆人的哨声。
云杉略略裹紧衣衫,一转角,但见慧嫔携了宫女菱角缓缓走来,大约亦是要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
云杉紧赶两步上前,向着慧嫔福了福礼,双眸清澈如秋水,泛出由衷的感激殷切之情:“奴婢参见慧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慧嫔一笑,扬手命她起来:“如今有了名分,就别总奴婢奴婢得自称了。再者有着身孕,礼数便免了吧。”
云杉走到慧嫔身旁,又再一福礼,眼底满是感激之色:“若不是娘娘垂怜,奴婢......臣妾又哪有今日?”
‘臣妾’这二字,云杉说得极为拗口,那语气中有许些怯懦自卑,慧嫔听了只是一笑,自顾向前走着:“说这话做什么,那都是你的福气,本宫也羡慕你。”
慧嫔客气中带着几分疏远,云杉紧跟她身后,堆着笑道:“臣妾得娘娘照拂,日后定以娘娘吩咐马首是瞻。”
慧嫔淡薄一笑,拂了拂被风吹散的额发,云杉旋即上前为她将额发盘好,却听得菱角声音尖利道:“云官女子真真儿巧手,不愧是从前伺候过婉贵人的,这簪发的技艺,奴婢自愧不如。”
慧嫔听了这话与菱角对视一眼,主仆二人意味深长浅笑一声。
这几句看似无心的话与笑声,犹如尖刀一般刺入云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只能尴尬的笑着,不敢回嘴一句。
是啊,自己本就是粗贱的奴婢,又用了见不得人的法子得了官女子的位份,满宫里又有谁会待见她呢?
来到坤宁宫时,满座嫔妃目光皆落在云杉身上。
殿内两旁御座有着定数,独婉媃称病未来那一位置空着,再无可落座之处。
云杉迎着众人的目光,局促上前,跪地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还未毕,便听柔嘉笑了一句:“这宫女便是宫女,行此大礼举止都透着一股子粗俗,终是难等大雅之堂。”
安贵人捂嘴‘噗嗤’一笑,又道:“可不是,也是难为她了,一届女流竟就那般不知羞耻爬上了龙床,实在淫秽。”
云杉脸颊羞红如火烧,头埋得更低不敢抬起,皇后瞥了她一眼,泠然道:“你是有身子的人,赐座吧。”
云杉谢恩起身,可却也犯了难。
皇后既是赐座,可又不命宫人新添御座,只视她如无物般不再理会,自顾同旁的嫔妃们品茗闲聊。
云杉孤孤站着,仿若局外人一般,还是慧嫔得了空扬着娟子指向婉媃的位子,笑道:“左右婉贵人今日也是来不得,你便坐那儿吧。”
云杉见皇后并未说什么,谢了慧嫔一句便要入座。婉媃座旁的容悦冷言瞧着她,在她即将落座一刻冷笑道:“这衣裳是皇上新赏的吧?”
云杉端坐位上,毕恭毕敬向云杉回道:“娘娘慧眼,皇上昨儿个赏下来的。”
容悦一笑:“头上的簪子是婉贵人赏你的,皇上赏赐的衣料再好,也不比婉贵人待你的情谊珍贵。”容悦摇头,目光瞥向一旁不再看她:“如此换来的荣华,换作本宫,是断断不敢要的。”
屋外,康福寿高声喝了一声‘婉贵人到’,旋即止了殿内人声。
云杉更握紧了椅把儿,一脸的局促不安。
外头厚厚的暖黄重锦团凤纹帘扬起,婉媃画着一脸精致妆容入内,一抹红唇更似霞光娇艳。她身着一身天水碧色霞缎棉衣,棉衣外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流月锦,随她轻盈脚步摆动着,似春水之上扬起的潋滟浮波涟漪。
慧嫔见她面色红润嘴角含笑,一扫当日病弱模样,登时心中一颤。
婉媃恭敬向皇后行礼,皇后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病了这么些日子,可好些了?”
婉媃蕴了一丝浅浅的笑,道:“劳皇后娘娘挂心,臣妾已无虞。”
皇后颔首,而后目光透着尴尬看向仍占着婉媃御座不起身的云杉。
婉媃转过身来,径直向云杉走去,周身仿若散着一股无形寒意凝结而成的刃。
她盈盈笑着,却吓得云杉浑身发抖。
“云杉。”她一声轻唤,云杉便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一声,却听婉媃又改口道:“如今该唤你作官女子了,我还真是不习惯。”
云杉婉然道:“贵人说笑了,不过是皇上可怜臣妾罢了。”
“可怜?”婉媃轻佻一笑,站在云杉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这么些年你跟在我身边伺候着,如今却是皇上看你可怜给你了位份,当真是我待你不好。这鹅羽软座且坐得舒服吗?你若喜欢,来日我回了皇上去,不若把我这位份也给了你,那才叫风光透了。”
云杉一惊,遽然起身福礼道:“臣妾僭越,还望贵人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