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京城少雨闷热,宫中早早儿取了冬日囤下的冰用着。
长春宫因着地段的原因,白日里不常被日头晒着,气温总比旁处清凉些。
这夜皇上在婉媃宫中同她用了晚膳,索性贪凉便歇在了她宫中。
夜晚蝉鸣窸窣,皇上累了一日早早歇下。
想着屋外蝉声聒噪,婉媃便命李印带着些太监以粘杆将蝉虫粘去,以免扰了皇上休息。
婉媃躺在榻上,拿着个玉团扇替皇上扇风纳凉。
皇上本仰面躺着,却忽地侧过身来,沉稳有力的手掌朦胧中牵起婉媃的手,口中懦了几声便又酣眠而去。
婉媃盯着皇上熟睡的面孔,不由嘴角扬起了一记温情的笑容。
入宫三载,皇上在前朝处理政事愈发有个帝王的样子,平日里虽也常与她作伴,但那君临天下的气势,也总是于身上的毛孔中散发而出。
从前只觉皇上生得俊逸,如今细看,倒也被岁月磨砺雕刻出了几分果敢坚毅。
她十指与皇上紧紧交握,在他掌心的温度里安然垂眸。
正来了睡意时,却听屋外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哭声。
婉媃倏地睁目,先是看了看枕边人,又蹙眉瞥了眼窗外。
皇上喘着略粗的气息翻了个身,似也听见了动静,眉毛扬了扬,但不愿睁眼。
直到后来,偏殿住着的云杉惊慌叫喊了句:“别夺走我的孩子!我什么都能给你,你把承祥还给我!”皇上这才有些不耐烦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婉媃递了一盏温水给皇上,口中关切道:“可是吵到皇上了?”
皇上见婉媃一副习惯了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云常在时常这般闹腾吗?”
他言语明显不悦,双手撑着榻面坐起了身,接过婉媃递上的温水饮下一口。
婉媃无奈一笑:“自从没了孩子,便总是这般喜怒无常。原先还好些,后来得知惠贵人得了子嗣,便又成了这副模样。”
“啊!别过来,你们别过来!走开!”
云杉的叫喊声越来越大,那声音凄厉嘶哑如乌鸦啼鸣,实在令人头疼不已。
皇上抬指捏了捏山根,不耐烦道:“她总这么闹着,旁人还怎么休息?”
婉媃摇头道:“嫔妾无事,原也习惯了,她左右闹不过半个时辰便睡下了。”
“半个时辰?”皇上抬眼瞧了眼屋外漆黑的天,悠悠道:“如今已是丑时,即便婉儿你宽宥,可偏殿住着的惠贵人有着身孕,又要如何安心养胎?明日吩咐她收拾了东西,搬去你从前住着的延禧宫吧。安贵人没了孩子夜里也总是吵闹,董答应与朕偶然提起朕原本也没当做一回事,如今倒是见识到了。便让云常在与董答应换了宫室,她和安贵人愿意吵闹,便自己躲在宫里吵闹个够好了!”
皇上正说着,殿外传来莹鹊惊慌的声音:“皇上,婉嫔娘娘,我们小主她梦魇了,还请您去瞧瞧。”
原本婉媃还未疑心,可从前云杉梦魇或忆子成魔痛哭,也只是一人悄悄躲在宫里。今日不但一反常态,还命莹鹊前来请自己去瞧瞧,如此行事,可不正是摆明着知道皇上在这,想拉了皇上去她宫里吗?
婉媃看穿了她的心思暗暗冷笑,反倒躺下身来掖了掖被角。
皇上不明所以睇她一眼,问道:“婉儿这般躲懒,是想要朕去看她?”
婉媃笑:“臣妾又不是太医,哪里管得了她梦魇之事?皇上是天子,亦是云常在的夫君,您去瞧她两眼,与她说两句好话安慰安慰也就是了。没得让她闹上许久,明日还需晨起上朝,还哪里来的精神?”
皇上本一身疲惫不欲起身,可奈何云杉越闹动静越大,因怕她吵到了玉汶休息,只好起身穿上寝衣去一探究竟。
婉媃望着皇上离去的身影,脸色淡淡地看不出表情来。
皇上心里本就没有云杉的位置,她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终究也是自取其辱。
她这般吵闹,依着皇上的性子,多半是要训斥她几句不安分的话,顶了也就将她这毛病给治了。
可怎料这事却不似婉媃所想那般,原以为皇上去去便回,可后来云杉宫中不见了动静,却也不见皇上从内而出。
婉媃这一夜未眠,她整宿盯着榻前开窗望着殿外,直到卯时一刻,皇上起身时,才听偏殿有了动静。
早起来侍奉婉媃的云蝉与霜若见皇上竟是从云杉偏殿行出,皆大吃一惊。
她二人忙入了寝殿,见婉媃已然醒身,云蝉便问:“娘娘,皇上怎......”
霜若看出了婉媃神色有些不自然,于是推了云蝉一把示意她莫要追问下去,而后躬身向婉媃福礼一拜,道:“娘娘,时辰还早,可要再歇息会?”
婉媃躺在榻上,懒懒转过身来看她二人一眼,摇头道:“罢了,左右也睡不着,取了东西来,伺候我起身吧。”
她虽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极苦。
原以为皇上至多只是去安慰几句,却不想自己打错了算盘,竟将皇上亲手送上旁人香枕。
可皇上向来对云杉淡淡地,今日怎会突然转了性子?
此事怕是还另有隐情。
霜若打了盆清水,其内添了鲜花汁子,气味清新香甜。
云蝉将素巾放入其内摆了摆,而后递给婉媃洁面。
婉媃拿着素巾在手中捐动着,滞了半晌才道:“你二人来时,可觉得有何不妥?”
霜若与云蝉对视一眼,思忖须臾回道:“皇上似神色不豫,云常在送他离宫时,正眼也没瞧她一眼。”
如此,皇上应不是突然转了性子。可人入了她宫中便再未出来,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她想不透的缘由?
婉媃娟秀眉形在山根处团成了一座小峰,心中也不由存了个疑影。
偏殿内,云杉正神色慌张将香炉里的燃尽的香灰倒在宣纸上,仔细包裹了两层才递给莹鹊:“仔细些,莫让旁人瞧出了不妥。”
莹鹊笑着应下,直到处理好了香灰回殿伺候云杉梳洗时才道:“小主有这好东西,怎怕留不住皇上的心?”
云杉脸色冰冷,似是自嘲道:“便是留不住他的心,才要想着法子留住他的身。若身心都不在了,我在这宫中,还如何能有生存的余地?”她搭了把莹鹊的手,向她嘱咐道:“你把皇上宿在我这的消息传出风去,合宫议论起来,知道我能从最得宠的婉嫔手中分得一丝帝宠,旁人便也不敢再作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