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暑气迫人,虽是夜半,但徐徐风来仍旧掀起一阵阵热浪拍打在殿宇的碧瓦金顶之上。
那燥热仿若一张透明粘稠的蛛网,绵密沁在云杉身上。不过横穿庭院的距离,便令她出了一身的香汗。
推门而入时,因着安曦嬅在偏殿内奉了十足的冰,才使云杉心绪稍稍缓和些。
可她悲怆的哭泣声比之热浪更令人烦躁,云杉紧两步入了偏殿,见安贵人正蜷缩在榻上一角,卸去了妆容的面容憔悴枯槁,眼下更垂着正片的乌青,在暗淡月光的映衬下,活似一游魂魑魅。
云杉离她稍稍近些,她这才警觉起来,扯着被衾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僵着脸问道:“你这贱婢来此作甚?”
云杉不以为意,反倒替她倒了一杯温水供她饮下:“贵人的孩子已经去了两年了,还是这般放不下吗?”
曦嬅凄然睇她一眼,旋即怒道:“贱婢,从前你是侍奉婉嫔的,昔日慧妃是为了构陷婉嫔才伤了我腹中龙嗣,这事你与婉嫔也脱不了干系!”
云杉笑了一笑:“贵人如此想,也没有错处。慧妃如今已伏法,你心中那口怨气,还要憋到什么时候?”
曦嬅怒目视她,眼角蔓延的血丝极为怖人:“皇上要你挪来延禧宫,想必你的前程也就到这了。你无谓在我这儿说嘴些什么,你若安分点在你偏殿里好好儿住着,无事不来招惹我,我倒还能容你。如若不然,自有你的苦处!”
云杉与她目光接上,眸子微眯成一条幽暗的缝隙:“我也是失了孩子的人,怎会不理解你的伤心处?只是贵人总这般折磨自己又有何用,我若你是,定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报仇?”曦嬅黯然垂首,摇头叹道:“人已经吊死,难不成还要挖她尸身出来鞭尸吗?”
云杉挑眉道:“慧妃死了,可害你孩子的人,如今还活着好好儿的。”
“你想说什么?”
“贵人当真没有疑心过分毫?慧妃与你无冤无仇,即便她要害婉嫔,有那么些法子不用,为何偏要以你腹中龙嗣构陷?以你当时在宫中的地位,哪里能撼动的了她?”云杉徐徐向曦嬅走去:“且你再想,慧妃只是记恨娴嫔阿玛在前朝参了她阿玛一本,令她母家受累。她与婉嫔一向交好,何以要在她身上动心思?”
曦嬅抚额思虑着云杉的话,却听云杉接着道:“婉嫔那样的身世,忌惮她的无非是皇后罢了。你腹中的龙嗣,也只有皇后一人忌惮。我若说这事是皇后指使慧妃做下的,你可信?”
曦嬅的脸微微抽搐着,半晌挤出一句:“你信口雌黄!皇后位份何等尊贵,她忌惮婉嫔便罢了,忌惮我作甚?”
“不然你以为我的孩子与惠贵人的孩子是如何患了恶疾不明不白死掉的!?”云杉突然面目狰狞怒吼了一声,吓得曦嬅不由浑身一颤。
“何以她的嫡子养在阿哥所,乳母便能不染疠风?何以如今宫中只剩她一人的皇子,还活得好好儿的,成了位份极其尊贵的嫡皇长子?何以承祥与承庆身死一事,大理寺与刑部查了这么些时日也没个说法?”
面对云杉一连串无需回答的反问,曦嬅心中也略有疑虑,她忽而面露惊色,唇齿打颤道:“你说这些......都是皇后做下的?可你依附皇后后宫诸人皆知,她为何要害你的孩子?”
云杉苦笑数声,泪水夺眶而出兀自垂着:“不止是皇后,也有我。我狠毒了婉嫔,便是我想出这个法子,给乳母的吃食里下毒,让她们患病,将此事牵扯到婉嫔头上去。我依附皇后,这事她自然知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皇后心思岂止于此?是她暗暗将毒物换成染了疠风之症之人用过的器皿,这才顺水推舟,既将此事嫁祸给了婉嫔,也能顺带除去我与惠贵人的孩子!”
曦嬅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尖叫了数声,而后俯在榻上痛哭。
二人各自垂泪,呜咽之声满灌延禧宫,也不知过了多久,泪似是流干了,曦嬅这才目光空洞,失神般问了句:“你与我说这些,是要作甚?”
云杉摇着嘴唇,凝视她片刻,狠狠道:“这后宫之中,我吃罪于婉嫔,又有着这样不体面的身份,旁人自是瞧不起我的。可我与贵人有着一样的境遇,如今阴差阳错同殿而居,方才听贵人夜半哭的伤心,我这心里也是如刀腕般痛。与其你我各自折磨自己,倒不如留着力气,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曦嬅盛怒之下气喘连连,她端坐了身子,将被衾一角死死攥在手中,又恨又怒道:“你想怎么做?”
云杉神色凄微,望着窗外皓月,冷冷吐了句:“她夺走了你我最为珍贵的东西,我们便要她也尝一尝这各种滋味如何。”
曦嬅瞪大了双眼,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可她是皇后,承祜如今又养在自己身边,那坤宁宫是戒备如何森严的地方你日日出入还不知晓吗?你我又如何能有机会下手?”
云杉轻叹一声,贴着曦嬅的床榻边缘坐下:“如今她信我,不疑我,我便有机会伺机下手。只是此事,还需贵人帮衬着。”
“你要我如何?”
“你的孩子未出世便离去,这事因着皇后,也少不了婉嫔的缘由。我的孩子亦是如此。如今要我与婉嫔交好已是不能,可你却不同。”云杉眼中闪过幽暗的星芒:“你与她并无过节,如若示好,她定会待你亲近。从前我侍奉过她许久,她的喜好我最是知晓,有我帮衬着,你自然可以取得她的信任。”
她牵起曦嬅的手,轻轻合在自己掌心:“为了你我的孩子,贵人可愿与我并肩?”
曦嬅思忖须臾,复握住云杉的手,眼中含泪颔首道:“便是为着我那可怜的孩子,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下!”
夜色幽暗,后半夜时,曦嬅殿内燃起了宫灯。
犹如漆黑夜里闪烁跳跃的鬼火,闪烁了整整一夜也未曾灭去。
因着同样的境遇,她与云杉倒像是罕逢知己般,秉烛夜谈了良久,直至天微明,云杉才意犹未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