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太皇太后是赶在冬日里年节前回宫的,合宫夜宴上瞧着她面色红润便知这近一年的疗养功效十分显著,回宫三月,那头风之症也再未犯过。
是日,皇上正于乾清宫批阅奏折,梁九功猫着腰入内,面色略带几分焦灼跪地道:“皇上,钮祜禄府出事了。”
皇上朱批一滞,抬首凝眸看着他:“何事?”
“遏必隆大人病重,许是......拖不了许久了。”
皇上乘轿出宫赶往遏必隆府时,他人已经干瘦如枯柴一般,整个人侧卧在榻上气虚呻吟着。
榻前侍奉的掌事家丁见来人是皇上大惊失色,急忙下跪结巴道:“草民......草民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遏必隆闻听这动静,艰难翻身向门前望去,原还以为是家丁疯魔了,却不想自己将死之人,皇上还愿意来探望。他心中亦喜亦忧,双手艰难支撑着起身,欲下地向皇上行礼。
“如今你着常服,朕也着常服,那些君臣礼仪暂且免了吧。”皇上上前两步,掌事家丁长眼,挪了个梨木高椅给皇上入座,而后随梁九功一并去了屋外候着。
皇上鼻尖嗅着屋内难闻的气息,苦汤药味混合着遏必隆身上有些酸涩的气味十分呛鼻。他略一蹙眉头,却被遏必隆瞧在眼里,他拱手一拜,干咳了几声后无奈道:“罪臣府邸简陋,令皇上见笑了。”
“朕年少时随先帝来过一趟,却不想如今竟这般物是人非。”皇上幽微一叹,又道:“朕已赦了你的罪,就别一口一个罪臣的唤着了。”
“那是皇上海涵,给罪臣几分薄面,罪臣不敢不守着规矩。”
皇上沉默须臾,短吁一口气,似有无限感慨道:“朕初登基时,四辅政大臣同朝议政的日子还历历在目,那时的你,索尼,苏克萨哈,鳌拜,都是那样的肝胆忠心,一心为着大清昌盛而日夜忧思。这些朕都念着,私心里,也很感激你们。”
遏必隆凹陷的眼眸噙着泪光,一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皇上见他如此,沉稳有力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劝慰道:“身子这样虚,若不成让宫里的太医来给你瞧瞧罢。”
遏必隆摇首谢绝:“罪臣恶疾已有时日,无谓再让太医徒劳一场。皇上今日君临鄙舍,罪臣也有些私心里的话,想与皇上说说。”
从前的辅政四臣,如今唯余遏必隆一人,皇上不免一阵唏嘘,允了他的话。
“如今天下瞧着是太平,可有一大患,皇上可有筹谋?”
“你是说......”皇上面色凝重,淡淡吐出‘三藩’二字来。
所谓三藩,是指清初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位藩王所辖藩镇。
大清初年,由于清朝统治者力量尚不足以直接控制南方各省,因此将汉人降将有功者,分封管理在一些南方省份。其中吴三桂封平西王,镇守云南,兼辖贵州;尚可喜封平南王,镇守广东;耿仲明封靖南王,死后,其子耿继茂袭封,镇守福建。
三藩于所镇守的省份内权利深大,远超过当地地方官员,并可掌控当地军队、税赋等。
遏必隆颔首,他体力似有不支,取了个软枕垫在后背斜倚在床柱上:“三藩皆佣重兵,久据数省。单是平南、靖南二藩各有兵力十五佐领①,绿营兵②各七千,丁口各两万。再说他吴三桂,功高兵强,四方精猛兵将多归其部下,所属兵力五十三佐领,绿营兵一万二千,丁口数万。”
“吴三桂初镇云贵,先祖曾准予他大权,云贵督抚全受他节制,选兵用人皆凭他一面之词,称之为‘西选’,民间更有‘西选之官遍天下’一说!如今他拥兵自重,更遍布亲信于水陆要冲,各省提镇也多有心腹。且部下尽是些骁勇善战之徒,比之昔日鳌拜,有过之而无不及。奈何天高皇帝远,皇上若要从他手中收回云贵,可谓难于登天。”
遏必隆微微一叹,缓了口气接着道:“耿精忠袭封王爵后,令下属夺农商之业,以税敛财;尚可喜更在广东令其部属私充盐商,私市私税,虽说尚可喜对皇上较为效忠,可奈何他与老夫一样年迈多病,兵事多交由其子尚之信。尚之信性子桀骜暴虐,又酗酒嗜杀,惹得百姓名不聊生,官员怨声载道。”
他本是虚透了的人,一口气又说了这许多,实在有些力有不怠。
虽是满腹衷心欲向皇上痛陈,可也力不从心,只能气息微弱,吐出最后一句:“三藩看似各据一方,实则互通生气,广布党羽,三藩之力,几乎已是遍布全国!”
皇上颔首,托着遏必隆的后背令他卧在榻上,又细心为他盖上鹅羽软被:“你说的这些,朕都清楚,如今到底三藩还没做出什么动静来,朕便是想治,也是师出无名。且缓些时候吧,若有人耐不住性子,朕也不会袖手旁观,任由祖宗江山毁在朕手里。”
遏必隆猛烈咳嗽了数声,唾液横飞,嘴角似漫出了温热殷红的鲜血。
皇上蹙眉大惊,忙吩咐梁九功唤了郎中入内,遏必隆吃力挤出一抹苦笑,拉扯着皇上明黄龙纹袖摆,声音嘶哑道:“罪臣,私心里还有......还有一事,想求皇上应允。”他凝眸于窗外皇城方向,面露隐忧:“罪臣这一去......懿德与婉媃,从此便无母家可依托,唯有皇上,可护得她们周全。罪臣这一生畏首畏尾,力所能及时碍于鳌拜淫威未能尽心辅佐皇上,如今鳌拜已逝,罪臣却也是力有不怠。还望......还望皇上念及罪臣数十载忠于大清,善待罪臣的一双女儿。”
“你放心。”皇上掖了掖遏必隆的被角,坚定颔首应下此事:“懿德是朕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协理六宫,将后宫打理的仅仅有条,堪为朕贤内良助。至于婉儿,自入宫以来便深得朕心。”他说着,冲遏必隆隐秘一笑,低语道:“朕知道你原先送她们入宫的目的为何,可朕也真心感谢你,养育了如此优秀的女子伴在朕的身旁。”
遏必隆长舒一口气,心中盘着的巨石,登时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