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之事经由仁宪太后传入皇上耳畔,入夜理毕朝事,皇上便匆匆赶去了承乾宫探望容悦。
来时容悦正懒懒坐在暖座上,只莲心一人侍奉在旁,手中拈着个褪了皮的鸡蛋在容悦红肿的脸上轻滚着。
见是皇上来,容悦倏而慌了神,俯身请安之际还不忘以袖遮住受了掌掴的面颊。
皇上一阵心疼,上前扶她起身道:“受了这样的委屈,也不见你说与朕听。”
容悦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臣妾无事,劳皇上记挂。”
皇上轻缓将她遮着脸颊的手握起,另一手贴在她面颊上带了几分心疼道:“贱人愈发没有分寸,待明日,朕定严惩!”
容悦垂下眼睑盯着皇上衣摆上的龙纹,淡然道:“太后罚也罚过了,珞贵人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想来语出无心此刻已是懊恼极了,皇上且莫要对她动怒了。”
皇上目光含了满溢的柔情,叹道:“你是极柔顺和缓的人,遇着何事朕也不曾见你动怒,这般仁善,足以垂范六宫。”
容悦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恬然笑意,羞涩道:“皇上谬赞,臣妾不过一心记挂后宫安宁,姐妹们皆和睦相处。如此,皇上在前朝也可安心些。”
皇上将容悦揽入怀中,朗声而笑。
然是夜,皇上却并未如容悦所想那般留宿承乾宫。只于她作陪至戌时三刻便言乾清宫还有着政务,拂袖离去。
莲心取了新冰以棉布包裹,仔细敷在容悦面颊上,微微得意道:“娘娘,这垂范六宫本是用来形容皇后的说辞。皇上与您这般说,实属对您另眼。”
容悦低头拨弄着鎏金贴翠的护甲,冷笑道:“今日他对本宫这般说,明日去了懿妃那儿,恐怕这番说辞连语调也不会变,原封不动又赠了她去。皇上如何的性子,本宫还没见识过吗?”
莲心若有所思‘唔’了一声,忙道:“管他的,想起日间珞贵人那可怜样,奴婢心里便觉着痛快。娘娘若一早端起架子来,这宫中又有谁敢欺凌到您头上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莲心正要伺候容悦歇下,殿外却是雀珍来报,言皇上出了承乾宫,便入了长春宫歇下。
容悦只含笑道声知道了便命雀珍退下,反倒莲心闷哼一声,不服气道:“婉嫔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法子,娘娘如今这般得宠,也不过与她平分秋色。”
容悦紧一紧被衾,闭目淡淡道:“婉儿口舌机灵,总能哄得皇上欢喜,皇上自然喜欢同她说话。今日前朝闹出了那样大的动静,皇上自然要去寻她诉一诉心中苦楚。”
“娘娘是说......”莲心微一迟疑,才道:“因着军需浩繁,民力唯艰,皇上紧着前朝战事,停了仁孝皇后陵寝修筑之事?”
容悦默然颔首,莲心又冷笑道:“这人生前不见皇上有多疼惜,反倒死后月月入巩华城追思,显得颇为情深意切,令人动容。”
“许多事原是要等失去了,方才知晓它的好儿。”容悦微一侧身,命莲心将殿内灯烛尽数熄去,含着一抹诙谐笑意安然入枕。
皇上入长春宫时,婉媃亦已卧榻,殿外李印尖着嗓子传了一声皇上驾到,颇让她有几分惊讶。于是忙披了件浅绿色衬衣下榻,人还未行至正殿,皇上已然掀开了寝殿垂帘与她撞了个满怀。
婉媃见皇上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忧色,本是满含睿智的眸子也遽然暗淡无光。
她福礼后迎着皇上入了暖座,口中关切问道:“皇上可是存着心事儿?”
皇上目光定定看着婉媃,半晌后才幽凉一叹沉吟道:“前朝的事儿,你该有几分耳闻。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朕不得以,唯有将修建陵寝一事暂且搁置。如此,淑嫜必是要怨怼与朕。”
婉媃握起皇上冰凉的手指,摇头徐徐道:“仁孝皇后生前事事为着皇上思量,这事儿她知晓个中缘由,自然不会对皇上含怨。”
皇上斜倚在暖座上,长吁短叹良久,似有无限神殇,连着眼眶也略略发红:“可朕,终究是对不住她!前日里于巩华城祭她,那棺椁虽被寒冰围着,殿内也焚着味道极重的安华香,可朕分明嗅到了一阵阵腐烂的恶臭。那味道分明是从棺椁内传来,朕知道,朕到底是没有保全她死后的颜面!”
听了这话,婉媃的身体微微一颤,胸口本能泛起一阵恶心。
她咬一咬牙,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其实皇后薨逝已然近二载,人又不是菩萨托生的神仙,**凡胎哪里有不腐的道理?这还是人未下葬,成日里拿冰镇着尸身,又往棺椁里添了十足的水银,才得以留存至今。若是身死之日旋即入土,此时怕是唯余一抔白骨,哪里还由得皇上感怀追思?
婉媃只得起身半拥住皇上,在他耳畔轻言劝慰道:“仁孝皇后在天之灵,必然保佑着您与太子。娘娘崩逝前,唯一心愿便是要皇上善待您与他的嫡子,如今皇上已然将这世上最尊贵之物给予了保成,娘娘怎会不得安息?说不准人早已安然投胎转世去,做得旁人家咿呀学语的娇女童了。”
皇上静默片刻,反手亦紧紧拥住婉媃:“婉儿,每每朕心有郁结难舒,唯你可安抚朕心。朕总想着,你像极了上苍指给朕的瑰宝,近乎是这世上所有的美好,皆被你占了去。也正因如此,朕才会患得患失。朕在这高阔威风的皇位上孤单的紧,朕想你一直陪着朕,有你在,朕这心里才暖和至极。”
婉媃媚笑在皇上胸膛轻轻拍打了一下,娇羞垂首道:“皇上惯会哄嫔妾开心,您这话说的,倒像是在长姐与容悦姐姐哪儿不欢喜似的。”
皇上与婉媃对视一眼,疲惫面容抬起一记和煦的笑:“你与她们不同。懿妃干练果敢,容悦柔顺体贴,可说到底,唯你与朕的相知相慰,朕更看重这份情谊些。”
婉媃望着皇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从他坚定的神色中读不出一丝半点的虚情之意。
于是人更娇羞些,只顾将头埋在皇上怀中,再不言语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