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红墙绿瓦锁深春的紫禁城渐渐沉寂于静谧的夜黑之中。
帘外春风乍寒飘落潺潺细雨,容悦将白日里于懿妃宫中取回的纸条摊在暖座梨木案上,默然打量许久。
莲心奉了一碗金银花茶递给容悦,目光凝在纸条上徐徐道:“娘娘自翊坤宫回来,眸子就从未移开过那纸条。如今戕害娘娘之人寻出,娘娘应该欢喜才是。”
“这事果然同婉儿并无关系,本宫到底没有信错她。”
莲心一时哑然,顿了良久方才开口:“娘娘可是又心软了?”
容悦笑:“心软什么?到底我也没想过要害旁人,何况是她?不过是想着这档口上的事儿,要不要留下李曦嬅一条命,全然在我。”
“娘娘还肯留她活路?”莲心不解道:“若不是她,怎会害得娘娘如此?”
“可若是她能助本宫登上后位呢?”
容悦扬起的梨涡始终挂在俩颊,她目光清明望着莲心:“从前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不愿与旁人相争?全然是心中还顾念着自己与皇上的情谊,不愿去做罢了。如今既已心灰意冷,也想明白了恩宠疼爱若云烟,过眼即逝不过数载,紫禁城里的花从来没有一枝独秀至天明的道理。反倒是尊荣备至的位份,才可保在后宫,常常岁岁无忧。”她微微一叹,无奈摇头:“终归本宫是出不去这牢笼了,其实即便出去了又如何?本宫复位这么些时日,母家可有问候一声?”
莲心笨口拙舌劝慰几句,却总将事儿说不到点子上。容悦瞧着窗外夜色已深,兀自取了墨黑色的暗金纹披风披上,将纸条收于袖间起身:“夜深了,本宫好久未入过延禧宫,如今却是怀念从前在哪儿地界常与婉儿相伴的日子。你陪着本宫,去走走吧。”
现时延禧宫是由着安贵人李曦嬅与其贵人其木格分居东西偏殿,容悦此时前往,任莲心再愚昧也能猜出其中关窍来。她默声应下,搀扶着容悦踏着夜色而出。
春雨细密缠绵如绒毛,加之今夜繁星点点挂于空,是为一番美景。
莲心撑着鱼戏莲叶间图案的油纸伞一路同容悦至了延禧宫门外。
叩门三声,迎出来的一蒙古婢子是其木格的贴身宫女,她见是容悦来,遽然跪地周全福礼,容悦淡然命她起身,又问:“你家主子呢?”
“小主早早儿歇下了,佟妃娘娘可是有事要寻她?”
“无事。”容悦摆摆手命其退下:“本宫今日夜来此处,明日莫要说与你家小主去。”
宫女连连颔首,欠身告退。
彼时入了曦嬅所居偏殿,银朱正卧在长廊上眯眼打着盹,莲心‘咳咳’两声清了清嗓,见银朱仍睡得死沉,当下不豫在她身上轻轻踢了一脚。
银朱大惊,倏而睁目,却见容悦正居高临下望着她,吓得她登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俯身拜倒在地恭谨道:“奴婢给佟妃娘娘请安,夜来落雨,娘娘怎来了?”
容悦浅笑,随和问道:“安贵人歇下了?”
银朱方道是,却听殿内传来曦嬅烦躁叫喊声:“夜半儿的天你在屋外聒噪些什么?”
莲心想着银朱闷哼一声,神色恣肆道:“看来你伺候你家小主也并不尽心,主子还未歇下,你倒睡得昏天暗地!”
银朱尴尬哈腰,推门迎了容悦入内,而后紧了脚步先入寝殿向曦嬅沉声道:“小主,佟妃娘娘来了。”
曦嬅正平躺在榻上,问得此话蹙眉起身,压低了嗓子道:“她来作甚?蠢出生天的蠢货,不会说我已歇下?”
银朱含了几分委屈低垂眉眼回道:“奴婢说了,可话音还没落,小主您便自己出了声响。”
曦嬅遽然起身,推了银朱肩一把将她险些推到在地:“好个伶牙利嘴的婢子,你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
她正发着性子,却不料容悦自顾掀帘而入,见她如此更讪笑道:“人皆道安贵人性子温顺,却不想私底下对着自己宫人,却是这样一副嘴脸。”
听得容悦婉若莺啼的声音,曦嬅惊惶转头睇她一眼,连忙福礼道:“娘娘金安,都是这蠢钝的婢子做事不妥帖,嫔妾气急了才训斥她两句。”
容悦并不命曦嬅平身,反倒紧着步子上前两步,盈盈笑道:“是不妥帖,否则也不会落下把柄在旁人手中。”
曦嬅垂首恭谨:“娘娘说什么,嫔妾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容悦挑眉冷嗤:“昔日你如何引得本宫用了茴香熏衣除了婉嫔的胎,又是如何在婉嫔送予本宫的坐胎药里下了毒物,你心中自当清楚如明镜,现下怎会不明白?”
容悦目光环视打量着曦嬅的寝殿,肃声问道:“那些熏衣的‘谷香’呢?莫不是被你引厨烹了去?”
自容悦口中言出‘谷香’二字后,曦嬅面上一惊,脸上血色登时消退的无影无踪,她跪地俯首,口中嗫喏道:“娘娘可是与嫔妾有何误会?嫔妾知晓娘娘以茴香熏衣得了皇上惩处,心中怨怼嫔妾昔日教了娘娘以花香熏衣一技。可嫔妾并未向您提过茴香一说呐......”
她乌黑眸子滴溜一转,继而指着一旁跪地的银朱道:“莫不是婢子当日在娘娘宫中,说出嫔妾熏衣用到了葵香调和狐尾百合,娘娘一时听了岔子,将那葵香听错了茴香,这才酿下大错?若是如此,当真是嫔妾的罪过,嫔妾......”
正辩驳着,曦嬅忽而闻得容悦一声声绵长尖利的笑声,那笑凛人万分,吓得曦嬅再不敢作声。
须臾,容悦停了笑声,眸光中夹杂着几分寒意觑了曦嬅一眼:“本宫真喜欢听你讲故事,这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去说书实在可惜。”她将纸条从袖间取出,用力揉成一团掷在曦嬅脸上,语气骤怒道:“你接着编呐!”
曦嬅颤抖着手将那纸条捡起,翻开一瞬,惶恐地睁大了眼睛,口齿打着颤,近乎难以置信的口中不住呢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回首怒目向银朱,面色凶恶似能将人生吞活剥了去:“贱婢!我不是让你拿去烧了吗?你怎么......”
这话才出口,她忙捂住了自己的口齿。
本一张无法坐实自己罪名的纸条,却因着自己失了分寸,生生在容悦面前招认了去。
她惊悸抬首,只见容悦嘴角噙着一瞥阴毒笑意,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