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伤情过甚,近乎是未曾细想,便诺了曦嬅所说,唯命胤祉满月之际,出嗣容悦膝下。
自长生薨逝后,除却下棺那日皇上与秀妍见了一面,之后便再未踏足承乾宫这伤心地,连带着容悦也被冷了下来。
这一夜皇上独召了容悦侍寝,彼时情好之余,心中终究还是惦念着秀妍,于是开口问一句近况。
容悦只顾摇头,细微沉吟:“骤然失子又落下病根,此生再无得孕的指望,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皇上只听钦天监一句母子相克,便要彻底抛下荣贵人于不顾?这事儿原也不是她所情愿,为人母者,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最为锥心,想来此刻她定也恨透了自己。”
秀妍自康熙四年入宫侍奉皇上身侧,虽说性子泼辣桀骜,可终究不失俏皮可爱,也是得了皇上许久的专宠。
更先后诞育皇子承瑞,赛音察浑,长华,长生,与胤祉,皇女蕴娴①。
然看似好命之人,却得六子殇其四,委实令人揪心。
这日日夜夜地悲恸怆然,令秀妍迅速消瘦下去。人熬成了一口枯井,再不见半点鲜活颜色。
得了容悦一番苦劝,皇上来见秀妍时,已是在胤祉满月之期。
这日本应是合宫行宴欢度之日,却因皇子新丧遂而免去。
皇上与秀妍两下无言,唯见秀妍兀自垂泪伤情,处了良久,皇上遂命宫人下去伺候,这才离着秀妍榻前略坐进些,浅浅揽着她削薄的肩。
秀妍胸口连绵不绝的绞痛令她喘不上起来,她嘴唇不住哆嗦着,切切望了皇上一眼:“皇上,嫔妾自问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为何嫔妾的孩子会如此薄命!嫔妾宁愿躺在那冰冷棺椁里的是自己,长生还那样小,平日里睡觉总得乳母嬷嬷哄着陪着,不然总是哭闹。如今嫔妾闭上眼,眼前满是她小小身躯平躺在棺椁里的场景,他那样安静,仿若就是睡着了一般,嫔妾的心......”
皇上的脸色愈发难看,隐隐透着一缕青铁色,清了清嗓断了秀妍的话:“你好生歇着,旁的事,莫要乱想。”
秀妍身子本就虚弱无力,日夜啼哭更令瞳孔蒙了一层阴翳。她怔怔落泪,垂首呢喃一句:“嫔妾知道,合宫里都传着,钦天监向皇上进言说,嫔妾是不祥之人。”
皇上揽着她的手略松些,口中冷冷道:“旁人怎样传,入了你的耳只当是闲话罢了。只是朕瞧着你如今这样的身子,实在不忍心。左右你也不方便照顾胤祉,便将他挪去让佟妃养着罢。一来你与佟妃同住,也能时常见到孩子。二来身子紧要,可多些空闲好生调理。”
她产后本就伤心,骤然问得皇上此话哪里又能承受得住?于是紧紧攥着皇上明黄色的龙袍,语带哭腔怨恨道:“皇上如此,是要胤祉再不认嫔妾这个额娘?皇上当真听信钦天监所言,认为嫔妾是克子的不祥之人?”
皇上遽然松手,动作生硬别过脸去,泠然道:“承瑞,赛音察浑,长华,长生,这些名字朕提都不愿提起。你与朕同为他们至亲之人,你如何能忍心胤祉再因你而有半分闪失?”话落,他缓缓起身,摇头叹一句:“便是为着咱们的孩子好,朕唯能如此。你且养好自己的身子,你放心,朕不会因着你再不能得孕而冷了你。”
秀妍怔怔望着皇上决然离去,她脑中如有炮仗接连炸裂,嗡嗡作响,霎时周遭的一瞬仿若都被抽干了一般,与自己再无关联。
短暂的缄默后,她倏而歇斯底里冲着门外喊了‘皇上’三声,而后气虚力竭,晕倒在榻上。
康熙十六年四月初,皇上以荣贵人马佳氏力有不怠为由,将方出生一月有余的皇子胤祉出嗣于佟妃佟氏,口谕曰,皇子成年之始,复还嗣于荣。
如此,也算是对秀妍立下了一份期望。
可人伤心到了极处,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再去顾念往后之事?
这一日婉媃于容悦宫中闲聊,二人探视了秀妍一番,见她披红黛绿浓妆艳抹,总以为已走出了伤心劲,遂也放心下来。
至用了晚膳方要出宫时,却见秀妍所居的偏殿不时有乌泱泱大片宫人鱼贯而出,于是奇道:“一个个都不在荣主子那儿伺候着,跑出来作甚?”
秀妍身旁的佩玉最先向二人一福礼,接了话道:“小主吩咐,天气渐热,殿里人多总憋闷得慌,便责了大伙儿在殿外伺候着。”
婉媃睇向容悦,低声疑道:“宫人们原是在主殿伺候着,左右也入不了寝殿,怎会碍着秀妍?”话落,二人皆一脸惊惶,暗道不妙。
几乎是紧着步子欲推门而入,却正殿门由内自外反锁了起来,婉媃即刻换来几名力壮的太监撞门而入。
三两步跑入寝殿,眼前一幕直吓得容悦惊呼了一声。
秀妍正于梁上悬了个五尺白绫,手中紧紧攥着长生生前常抱在怀中玩耍的虎头娃娃,细长的脖子正青筋暴起勒在白绫之上,双脚悬空兀自挣扎着。
婉媃见状忙唤向身后愣住的几名太监唤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救荣主儿下来!”
太监惦着矮凳将秀妍紧紧抱住跌下地面来,见秀妍崩溃尖利大喊,婉媃忙扑上前去一把揽秀妍入怀,容悦亦紧跟其后心悸未平急道:“你这是做什么,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秀妍挣扎片刻,许是累极了再无余力,整个人瘫软在婉媃怀中,低低啜泣:“我什么都没了,还要这条命作甚?娘娘,你别拦着我,便让我死了,即是解脱了!”
婉媃听她此说,摇头苦劝:“姐姐糊涂!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儿,你既连死都不怕,还怕些什么?你若死了,胤祉与蕴娴便当真再没了额娘,你落得一了百了的结果,要你的孩儿如何自处?他日蕴娴满年,待字闺中,若没了生母的帮衬,极有可能落得远赴苦寒之地和亲的下场!你为人便是只顾着自己洒脱,连自己唯一的女儿也不愿理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