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合宫遍地为黄叶覆落。
长街新添宫灯初亮,衬得红墙颇有几分洞黑。
天色将晚时分,凉气渐浓,凉风拂在婉媃脖颈围着的细密风毛上,非但不寒,反而添了几分惬意。
入乾清宫时,皇上正用着晚膳,见了婉媃,便招一招手,示意她来身旁坐下。
婉媃颔首浅笑,眉宇间满是柔情,待人方坐定,皇上便颇为爱惜抚着她鬓边垂下的流苏,一展欢颜:“你宫里出了那样的事儿,朕怕着你心里不舒坦,赶着便要人去请了你来。”
婉媃唯有沉吟:“人伺候在身旁久了,到底也是舍不得。彤史验过,云蝉与白长卿并无苟且,可到底传出去,是伤了皇家颜面的事儿。皇上只杖责八十,也算宽宥。至于白长卿......”婉媃侧身,以袖掩鼻作嫌恶状:“可惜了好好儿一人,前途这便毁了。”
皇上一叹,静默了片刻,转了话锋道:“不过是伺候宫中的下人,你也无需太过神殇。”
他一指偏座上放着的紫英石雕,笑道:“前些天儿礼部侍郎得了个稀罕物什,你瞅着像什么?”
婉媃细细打量,却见石雕像极一尊坐卧活佛,其上不见刻刀雕琢痕迹,虽有缺憾但浑然天成,当真是奇物。
皇上道:“钦天监来,此乃吉照。天降活佛,庇佑大清,且看今朝他吴三桂节节败退,方知是气数已尽。”
婉媃抿嘴一笑:“臣妾且记着庄子《逍遥游》中著有一句:‘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吴三桂此等孑孓小人,便如这跳梁小丑,任他如何虚张声势,天命无所归,终究是徒劳一场。”
皇上爽朗笑声不断,抚掌道:“婉儿这般伶牙俐齿,话传入吴军耳中,可不知要如何羞了脸面。”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进膳毕,二人同坐暖座之上,情义浓好至极。
皇上定定打量着婉媃,不知觉间,人已入宫九载有余,遥想初见时,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妮子,选秀那日,人人垂首娇羞,唯她梗着个脖子都凑西凑瞧着自己。
那时的他,只觉婉媃生得极好,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间恬静淡淡,肤若凝雪,乌发盘簪,一举一动尽显天真烂漫。活脱像一只生了俏丽性子的娇兔,小鸟依人,明媚可爱。
如今细瞧,人更成熟美艳,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可爱,多了几分妩媚。举手投足间,恍若洛神游于湖,轻云之蔽月。
通诗书,擅乐事,进退有度,举止得宜。
霎时间,皇上只觉用尽这世间一切华辞艳藻,也无法比拟婉媃一二。
得侣如此,夫复何求。
正这般静谧的相对,梁九功默然奉了两盅甜品入内,婉媃闻着膳食甜香,忽而忆起何事,便道:“可是从先臣妾初次侍寝时,皇上与臣妾夜深共进的那道汤羹?”
皇上颔首,在她鼻尖轻点一下,无限宠溺道:“属你鼻子最灵。”他取了一盅,以汤匙半盛,递至婉媃唇边。
婉媃朱唇轻启,满面娇羞进了一口,赞声极佳,复又凝眉摇头:“总觉着与从前不同了。”思忖须臾,又道:“似无那般甜腻,臣妾记着从前这一味盅里,添了‘秘红霜糖’一味,倒让甜味遮住了香醇,反倒没有今日这一盅味美。”
皇上面色存了片刻的阴郁,似有意回避着婉媃的目光。
他将头略微偏转些,强笑道:“那样久远的事儿,朕都记不真切了,你倒如数家珍。”
“那是自然。”婉媃又进了两口,遂感果腹,将那盅置在一旁:“皇上待臣妾的好儿,臣妾自然要记得。臣妾比不得皇上有着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臣妾唯有皇上一人。”
皇上松了松面部紧绷的五官,荡出一片柔情笑意,轻缓将婉媃揽入怀中:“妮子贪嘴,朕待你如何,你心中自当知晓,旁人哪里能比的上你?”说着,极为自然一吻落在了婉媃额间。
梁九功点眼,悄声笑了笑便福礼告退。
彼时殿内龙涎香气味恬静幽微,熏得人食饱生了困意。
皇上牵起婉媃的手,用力握在掌心:“夜深了,早些安置罢?”
婉媃面颊登时绯红,含羞点了点头。
人正端坐着,皇上忽而起身将她身子一横一把抱起。
宛如初初赴约御花园那时一样,虽是相处久了的人,可如今被他抱在怀中,斜向上望着他俊朗的面容,虽是添了岁月雕琢的痕迹,可到底,仍是自己心中眷恋的少年模样。
依着规矩,婉媃伺候着皇上褪了衣衫。
二人坐于榻上,皇上正背对于她,她稍有思忖,而后轻咬皓齿,一璧替皇上更衣,一璧取了额发上的一根东珠银簪入手。
细瞧之,才见银簪与东珠接壤之处有一小孔,婉媃朱唇微启,将东珠置于齿上,尾指轻点簪首,内里含着的白色粉末便点点落入她口中。
事毕,又将东珠银簪重新戴好,身子微向前倾,于后背环着皇上。
“皇上,若臣妾日后犯了错事,皇上可会厌弃臣妾?”
“傻子,说的什么话?”皇上转头在她脸颊浅吻一记,柔声道:“朕看重你,怜惜你,即便有错,朕也会护着你。可忘了,朕只与你一人说过那一句,有朕在,你且安心。”
见婉媃身子微微发凉,于是关切问道:“可是身子不适,怎这样凉?”
婉媃意识渐朦胧,应了她一句无事,便遽然昏睡过去。
皇上大惊,摇晃着肩膀唤了她数声也不见回应,于是慌忙披上寝衣唤了梁九功入内:“去将当值的太医全都寻来,瞧瞧婉妃这是怎么了!”
皇上厉色催促的紧,梁九功匆匆出了乾清宫,唤了几名脚程快的内监飞也似向太医院赶去。
皇上久久攥着婉媃的手,但见她呼吸越来越微弱,身子越来越寒凉。
他悬着一颗心,不住沉声唤着婉媃的名讳。
可她如何又能再听见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