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无声而至,自婉媃寿宴至今日,延绵十日,日日晨起落至深夜。
长街甬道之上旧雪未净新雪又添,引得不少人滑了步子,合宫宫人皆恼了这雪。
行路且艰难,更莫说抬轿。如此,诸人在后宫行动多有不便。
倒是一日婉媃于懿德宫中小坐时提了个法子,雪地湿滑,覆毯于上可缓解许多。
懿德遂命宫人以乾清宫为重,四面蔓延开来扑了新红色的草织垫子。
一来草织廉价,遍布合宫也无甚花销。二来此举却是缓和了众人出行的难事。
皇上大喜,夸赞懿德秀外慧中,实乃辅佐帝王之良配。
这些事儿原不过是小巧,只是合宫扑上了草织垫子,皑皑白雪层层覆于新红垫子之上,倒像是开遍遍地红梅屹立雪中,总叫人瞧着心情舒畅许多。
自于乾清宫中毒那日至今,婉媃与容悦关系更为密切,二人日日作伴,常听长春与承乾两宫欢笑之声连连。
原也是自己心中有愧,待容悦比从前更为贴心许多。
那日之事,婉媃有心试探容悦虚实,虽将这解毒的法子同时也告诉了懿德与琳兰,可却吩咐了二人,只见容悦那儿无动静了再向皇上进言。
那日容悦闻听消息,便急急奔走而去,实在显得婉媃小人之心。
事后,连心中仅存的一丝疑虑也荡然无存。
菱窗外洋洋洒洒的雪片子晶莹如玉,洒下满满的阴寒与凉薄。
忽而透风而来最是寒意逼人,婉媃伸手用火挑子拨弄着暖炉里的红罗炭,只待燃的更旺,顺手丢进去了一朵案上枯萎的红梅。红梅触到火苗,即刻萎缩一团,瞬然与炭火融为一体,赤红一片。
正百无聊赖瞧的出神,忽而寝殿垂帘被掀开,云蝉揉搓着手掌,声音同凉风一并灌入:“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婉媃忙起身出门去迎,人方下了座,却见懿德裹着一件纹九凤团福的墨狐大氅兀自含笑入内,墨狐皮毛上尚有雪片,为殿内暖和炭火一烘,旋然化作晶亮的水珠。
阿琼伺候着她褪下大氅,云蝉又供了茶水点心上来,婉媃忙拉着懿德的手入座:“雪天寒凉,长姐今日怎跑来了?”
懿德淡然一笑,摇头道:“方才慈仁宫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我怕着太后又要寻着我去念道,这不,忙逃也似的来了你这儿。”
“太后如今性子愈发凌厉,三两日便与皇上动气。”婉媃剥了一瓣鲜黄的贡橙,剔了絮递到懿德手中,问道:“今日又是为着何事?”
懿德接过橙瓣,缓缓卸了金边嵌玉的护甲,泠然道:“今日奇在,惹了盛怒的人却是贵妃。”
“容悦?”婉媃一愕,忙追问:“她一向伺候太后妥帖,太后恼她作甚?”
“那是从前,如今你与兰答应那事,可要将她连累惨了。”懿德声音渐弱,几近要没入了炉火噼啪声中:“兰答应求你来办的事儿,贵妃顾忌你的面子允了她。她堂兄又碍着她的面子,恕了兰答应的阿玛。如今人被发落去了苦寒之地,这事儿你不是不知道。”
婉媃心绪略有不安,一双玉手正局促揉搓着裙前坠着的流苏:“这事终归是我与琳兰对不住容悦,可人都已经处置了,太后何以还要为难她?”
懿德面色清明,慢条斯理饮着盏中新茶,缥缈烟气拂在眉眼之上,更衬出一缕绝尘之美:“昔日太后是瞧不上琳兰,才会为难她母家,也是为着给她提个醒,要她莫要以为卑贱之身一朝成了主子,便喜而忘了身份。贵妃没头没脑撞破了这事儿,太后哪里肯饶恕?后宫嫔妃勾结前朝官员,可是杀头的重罪。有这把柄在太后手上,她岂能有好日子过?”
“她已然是千尊万贵的太后,何苦日日与皇帝后妃为难?”
“你细想想,她得了她想得的吗?”懿德端坐身子,目光瞥向窗外飞雪:“从前先帝爷在时,她得太皇太后扶持成了继后,奈何先帝钟情董鄂氏一人,眼中哪里容得下旁人?宫里都传着,若不是董鄂氏早殇,她怕是也要落得跟孟古青一样被废弃的下场。后来先帝崩逝,当朝太后战战兢兢成了母后皇太后,位份本是尊贵至极。奈何与她并尊的圣母皇太后慈和太后才是皇上的生母,皇上与谁贴心,自是不言而喻。”
懿德声音带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缥缈,却总能一字一句点在要害上:“慈和太后位份尊贵,宫中又有何人不擅见风使舵?日子久了,人人只以慈和太后为尊,哪里还有人记得她这个先帝嫡妻,大请皇后?虽说慈和太后仁善,可到底受了她这么些年的气,仁宪太后心底哪里又不在意呢?后来慈和太后骤然崩逝,宫里便传着,这事儿,同仁宪太后脱不了干系。”
说着,她回首,目色沉沉打量着婉媃:“你可是忘了,慈和太后是贵妃的姑母?”
婉媃看着懿德明媚深邃的双眸,不觉摇头一叹:“太后恨着容悦的姑母,自然容不下容悦。因而纵使没有琳兰那事儿,她待容悦也总是疏远挑剔。”
懿德轻笑一声:“这受了前人牵连的事儿,在这宫中最是寻常。从前鳌拜在时,你我的日子又何曾好过过?”
“长姐,昔日咱们试探容悦,如今已然明白她的性子仍如从前,是真心愿意与咱们亲近的。为着这事儿,我总觉着心中对不住她许多。从前她为人构陷暗害良多,人已经被伤的千疮百孔,好容易落了喘息的机会,又得太后如此相对。长姐聪颖,可有良策能帮她?”
懿德思忖须臾,无奈摇头:“太后是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左不过日日替贵妃长眼,要她别犯下错处便是了。明日我回了皇上,只说冬日贵妃畏寒,便免了她日日请安。她不来我这儿,人躲在宫里,太后即便想要为难,也寻不着由头。”
婉媃心有余悸,颔首只道:“如此我便多陪在她身边,有个什么事儿,也好照应着,不至叫她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