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宫中向来是最为暖和的地界,如今冬寒落雪,屋外气温骤降,屋檐之下凝了道道的冰溜子,可这宫中却比之晚春早夏夜不为过。
侍奉在承乾宫的人是知道主子体质与脾性的,往往一件暖和袄子里面裹着的便是一件单薄衬衣,入内退了外衣,倒也不觉着热。
可那嬷嬷日日在雪天里劳作,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衣裳,骤然来了她宫里,自是汗水涔涔一身子油腻。
人不住以袖拭汗,面红耳赤道:“从前慈和太后在时,对待下人宽宥仁善,合宫里人人都盼着能入了慈仁宫当差,才算是顶天的好福气。只是后来太后去了,仁宪太后不满慈和太后生前事事盖过她的风头去,心中有怒便撒在宫婢与内监身上。伺候过慈和太后身侧的,亲近者殉葬,疏远者罚入辛者库永世为奴。那地界最是磨人,许多年下来,稀稀落落的,便唯余老奴一人尚存一息。说到底,老奴不过是原先伺候在慈仁宫小厨房的宫人,因会做慈和太后家乡菜,被指了可生火炊米,偶得慈和太后欢喜,也有不少的赏赐下来。”
“老奴如今瞧着贵妃娘娘,眉眼之间真真儿与慈和太后有几分相像,不觉思主之情涌上心头,也是感慨万千。”嬷嬷说着,拭了把脸颊上不知是泪是汗的液体:“老奴知晓,宫中一直有传言,说慈和太后骤然崩逝,与仁宪太后脱不了干系,因此贵妃娘娘有此疑心,才寻了老奴来。只是老奴无福近身伺候慈和太后,许多事也不甚清楚。只有一事,心心念念了许多年,又不知与这事儿有无关联。”
容悦眉尾一扬,淡然道:“说。”
嬷嬷蒙了一层雾霭的眸子向左上方微微一斜,似是在极力回忆往昔事:“慈和太后崩逝前那两月,人还是精神奕奕,后来的一段时日,仁宪太后常来慈仁宫走动,与慈和太后关系缓和不少。有时慈和太后来了兴致,还会留仁宪太后在宫中用膳,仁宪太后身旁伺候的嬷嬷青竹是烹食好手,每每两宫太后共尽膳食时,她总会入小厨房帮衬着老奴。后来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一月之后,偶一日慈和太后忽感胸口憋闷不适,忙宣了太医来诊,闻听太医入内时,慈和太后已然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嬷嬷话至此,已是口干舌燥声音嘶哑。
容悦见她不适,命雀珍奉了一碗温茶,她如狼似虎般一饮而尽,后放了茶盏,才又慌张接道:“太医探脉,便说慈和太后心胃疼痛,伤及根本,需得用药好生调养。可人调养了没几日,便撒手人寰。太医言说恐是祸从口入,可纵使御膳房与刑部验遍了慈和太后所进食物,也寻不出一二端倪来。可老奴便想,若是此事与仁宪太后无关,何故她的婢子来宫中生了火,慈和太后便染了心胃病崩逝?可若此事与她有关,何以解释那吃食她皆同进,自己却半点差池也无?”
嬷嬷悠长吐了一口气,连连摇头:“可惜了慈和太后,年纪轻轻,方是要享福的时候,就这般去了。”
容悦越听越气闷,忽而猛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姑母死因蹊跷,皇上也不管吗?”
“贵妃娘娘,可要如何管呐?”嬷嬷喉中发喘,面色沉了又沉,无奈道:“慈和太后崩逝时,皇上不过十岁的年纪,彼时仁孝皇后还未入宫,前朝许多事,都是由着四大辅政大臣操持。至于后宫,那便是落在了太皇太后与仁宪太后身上。且不说这事儿有没有蹊跷,那仁宪太后与太皇太后本就是亲近关系,二人同为蒙古科尔沁部族贵女,贵妃娘娘您且想,当日即便是太皇太后知晓了这事儿与仁宪太后脱不开干系,又如何会大义灭亲定了她的罪?且看仁宪太后命慈和太后近身宫人陪葬一事,原是从前没有过的事儿,外人看,以为是两宫太后姐妹情深,可焉知不是怕身旁亲近之人发现端倪,欲除之而后快?”
容悦眼底的星芒逐渐暗淡,渐渐眉头蹙起凝成一团:“难怪......难怪姑母当年死的不明不白,合宫却没有将此事立为案卷调查。也难怪,仁宪太后初见本宫便多有挑剔,如今更是原形毕露,成日里寻着那些下作功夫折磨本宫!”
“贵妃娘娘,老奴是这宫里活明白的人,斗胆劝您一句话。”嬷嬷颤巍起身,深深向容悦一拜:“从前的事儿,是非恩怨为何,如今早已随风去了。如今的慈仁宫,是皇上拟旨重新修葺的,自然有一番新景象。蒙古部族,当为大清最有力的后盾,有着那样的出身,即便您查出些什么事儿来,也再难撼动仁宪太后的地位。老奴从前得过慈和太后的好儿,心中记挂感念多年。这一事憋在心中,原先只想着道出恐招致杀身之祸,未料想如今吐个痛快,心头郁结也疏散许多。”
容悦是未曾与自己姑母谋过面的,可到底有着血脉关系,见着从前侍奉过姑母的宫人如此缅怀姑母,不觉动容:“嬷嬷放心,本宫许了你的事儿,自会成全。往后在这宫中,便好好儿安度晚年吧。”
容悦吩咐雀珍送嬷嬷回了辛者库,私底下又交代内务府总管,挪了嬷嬷去当值轻松的花草处做些轻松活计。
谁曾想人方挪出了辛者库,第二人便有消息传来。
那嬷嬷在花草处庑房安歇的第一晚,人于夜间便去了。
容悦闻言大怒,正进着早膳,生生将手边的盛着鲜磨豆浆的青瓷碗都砸了去:“好好儿的人怎说死便死了?她手段未免也太狠辣了些!”
莲心扬手命一众宫人退下,俯身仔细捡着青瓷碎片,口中劝慰道:“娘娘,不若算了罢。那嬷嬷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二十年前的事儿,咱们即便寻出端倪来,也定不下仁宪太后的罪。”
容悦目光阴狠盯着遍地碎瓷,忽而狞笑一声,鼻尖轻嗤道:“自作孽,天必收之。且瞧着她这风光日子,还能有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