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夜,仁宪太后于慈宁宫中同太皇太后作伴闲聊良久,忆起从前在母族时的点滴,往事遽然涌上心头。
回宫路上,青竹伺候仁宪太后上了轿,但听她满腹怅然,叹气道:“如今哀家看到其木格那丫头,便想起从前的自己。自是从水灵的年纪苦苦熬着,可到底是先帝去的早,哀家才孤零零一人留在这世上。皇帝呢?人身强体健好好儿活着,却是要其贵人受了活寡!”
青竹面色一变,轻轻叩击了轿身数下,压低声音道:“太后,有些话咱们说不得。”
仁宪太后轻嗤一声,无谓道:“旁人说不得,哀家可管不了那许多。左右皇上如今与哀家不睦,哀家何必还顾忌着他的心思?”
青竹无奈一叹,见着路面湿滑,嘱咐了抬轿内监行慢些,又从袖间取出一块翠玉,掀开轿帘递给仁宪太后:“太后,还有一事......”
仁宪太后将那翠玉攥在手中,翠玉形状圆润,仿若玉身内浸着水一般,润泽脱俗。
是上等的东陵翠,眼色墨绿剔透,更奇的是并无雕琢痕迹,却浑然天成含着一股灵气。
“这东西......”仁宪太后顺然忧思,欲言又止:“人去了?”
青竹颔首道:“前儿个夜里的事儿,贵妃娘娘发了善心,将陈氏挪出了辛者库,安排到花草处当值。人是在夜里走的,很平静。”
“便宜她了。”仁宪太后握紧手中翠玉,感慨道:“当年若不是她记恨姐姐打掉了她腹中胎儿,如何会在哀家送去的吃食中添入毒物,要了姐姐性命?合宫都觉着那事儿是哀家做下的,怕是皇额娘与皇帝心中也如此想,只觉得哀家狠辣极了。”
“她与侍卫私通,珠胎暗结,那是慈和太后仁慈留她一条性命,却不想人这般不识抬举。慈和太后崩逝,太后留她一条性命,便是要待日后寻了契机,从她嘴里撬出实话来还自己个清白。奈何贱婢口风紧,受了那么些嘴,仍是不肯开口。”
“处死她情郎是哀家亲自下的旨意,其实若不是姐姐拦着,便是连她也该一并绞死。”仁宪太后愈想,心中愤懑之情愈重,她紧攥翠玉,直欲将其抓碎了去:“这一壁玉,是从前姐姐赐给她的,不要脸面的东西日日佩着,瞧着恶心。”
话落,她将翠玉重新递回青竹手中:“待来年二月十一日姐姐祭日,一并化给她去。到如今,伺候她的宫人,都殁尽了罢。”
青竹颔首,缓缓放下轿帘,又仔细将边角掖好,生怕窜了凉风寒了主子。
“太后,陈氏原是自尽的。”
“自尽?”仁宪太后满面狐疑,探声道:“哀家用那些细碎法子折磨了这么些年没见她自尽,如何贵妃许了她的好儿,她倒一心寻死?”
这话说了一半,忽而轿前传来一声清脆木头折断声,青竹一惊,见是前行抬轿内监,一处肩杆生生这段,轿头一横,便重重向前倾斜砸地。
这一震声响震耳,回荡在长街之中经久不散。
轿内,仁宪太后先是惊声尖叫了一嗓,青竹也慌了神,忙启开轿门护着她。
人面色煞白,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喘着粗气。
“太后无事吧?”青竹心有余悸问了一句,而后回首色厉呵斥道:“糊涂东西!可是嫌命长?”
前后四名抬轿内监吓得魂都飞了一半,齐齐双膝砸入厚雪之中连连叩首求恕。
断了肩杆的那人瞄了断痕处一眼,诺诺回话道:“姑姑,那肩杆怕是受不住雪冻,木质变硬不堪承重才折了去,奴才......”
“还敢诡辩?”青竹两步上前,用力一耳光掴在内监脸上:“幸而太后无事,否则仔细你合家性命!”
仁宪太后缓了精神,抚着青竹的手缓缓下轿:“罢了,左右离着慈仁宫脚程不远,你便陪哀家走走罢。”
青竹诺声应下,搀着仁宪太后仔细行在雪地里,身后几名内监仍跪着,待仁宪太后行出数丈远后,忽而回首泠然道:“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四人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架势,欢喜谢恩便起了身,可笑还没在脸上凝住,却听仁宪太后又道:“各自去慎刑司领五十大板,罚月俸半年,再去辛者库伺候着。”
主仆二人近乎是迎着内监们凄绝的求恕声离去的,人行远些,闻听不见了动静,青竹才道:“太后无事吧,方才可有磕碰?”
仁宪太后温婉一笑,按了按她的手,摇头道:“无事。”
青竹这才松了口气,后又略有恻隐道:“太后,其实方才那事怨不得他们,如此责罚,是重了些。”
“重?”仁宪太后轻蔑一笑:“经了陈氏那事儿后,合宫里的宫人,除了你之外,在哀家眼中不过都是命如草芥的贱人罢了。出身下贱,就一辈子都带着不要脸面的毛病,恕无可恕。所以哀家才那般厌恶兰答应,本就是婉妃身旁的婢子,做了妃嫔,下作的本性便就要显露出来,总得人敲打着才好。”
青竹闻听此话,到底心中有几分不舒坦,于是收声不再劝慰,只搀着仁宪太后缓缓行着。
脚步落入雪地之中沙沙作响,于这夜里格外醒耳。
行至荷莲池旁,见水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不由感叹:“今年这天儿算是凉透了,这荷莲池本是宫中除却乾清宫最暖的地界,如今你瞧,却结冰了。”
正闲话着,身后草丛忽而传出了动静,听着像是男子急促的喘息声。
仁宪太后静心闻之,霎时羞的面红耳赤,怒指隐没在一片墨黑中的草丛:“大胆!青竹,去将人给哀家拿下!”
那声音像极了男女欢愉之声,青竹也是满面尴尬,硬着头皮向草丛跑去。
可一撩草丛,却并不见人影,声音也随她靠近戛然而止。
正奇着,身后登时传来仁宪太后凄厉叫声。
声落,又传来‘噗通’一声巨响惹她急促回首。
可眼前的一幕却要她傻了眼!
她正瞧着,仁宪太后跌入了池水之中,人不住扑腾着,口中大声呼喊,却因不熟水性,一沉一浮间被冰凉湖水呛住,咳声连连。
“太后!来人呐!太后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