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德的转醒是在那日深夜,彼时人潮已然散去,皇上与仁宪太后陪伴身侧良久,耐不住困意也相继回宫,唯婉媃一人侍奉在懿德身旁,紧紧攥着她的手。
虽说太医只报是寻常的体虚晕厥不碍事,可不知为何,婉媃总觉着胸口阵阵憋闷,仿若有何险事便要发生。
她心中自忐忑着,忽而见懿德倏而睁目,双眸无神紧盯着梁上彩绘。
“长姐,你可算醒了。”婉媃长舒一口气,这才展了笑颜:“无端端的怎就昏厥过去?可是平日里操劳六宫事太过辛苦?”
懿德脑中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婉媃在她耳畔嘀咕了些什么。
她不住回想着容悦的那番话,心绪久久不得平静。
那样一个自己深爱着的男子,她以真心相待,即便从前有过争执,随时间过隙也将彼此之间的裂痕慢慢修复治愈。
虽说这后位是她算计而来,可总觉着若没有皇上的几分真心,自己再如何算计,也得不到今日的一切。
尤忆起初入宫的那段时光,不谙世事,天真烂漫,见着什么都觉着欢喜。
初见皇上时,他那一句‘得此佳人,不逢憾事’言犹在耳。
立后新婚,许了她民间嫁娶礼仪的温润男子,不过只是两月前的事儿。
从前自己祈求漫天神佛,一生所求盼得为人正妻。
如今自己求来了,焉知后事种种,不是得此‘幸事’的报应?
眸底有泪欲落,可见婉媃立在身旁,一脸欢喜瞧着自己,那泪水,唯只能倒灌心底。
她素知婉媃的性子,若是这事儿为她得知,决计不会再与皇上交好半刻。
可到底自己一路瞧着,皇上对着婉媃,亦或是婉媃对着皇上,那是有真切情谊在的。
起码比起自己,婉媃要幸运的多。
她勉强一笑,得婉媃搀扶下起身,斜靠榻上问婉媃一句:“婉儿,长姐有一事想问你,你需得如实答。”
许久未见懿德与自己以如此认真的态度说话,婉媃一愣,复而打趣道:“长姐今日是怎么了?这般严肃,活像从前母亲训斥咱们的样子。”
懿德去了笑容,端正道:“长姐问你,可是真心喜欢皇上?”
“长姐何以有此一问?”婉媃面色忽而一红,娇羞低垂下眉眼,口中轻轻‘嗯’了一声。
懿德旋而闭目,半晌才失笑道:“喜欢便喜欢,害臊个什么劲?”
她终究,还是将此事瞒下。
一入宫门,人人皆是孤苦之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若婉媃能得到,便好。
其实即便她说了又能如何?
除却连累婉媃,再无其它。
次日是月圆之夜,亦是皇帝必来皇后宫中留宿的日子。
懿德晨起便免了六宫请安,张罗了满满一桌皇上喜爱的吃食,于午后便坐在正殿门前,候着皇上来。
理清了国事,入坤宁宫时已近黄昏。
彼时天际流霞漫彩,美若一展不加修饰的画卷。
皇上一入宫,便牵起懿德的手向膳桌前行去:“昨日你忽而昏厥,朕守在身旁许久,实在挂心。入夜闻听宫人来报你已醒身,这才安下心来睡去。”
懿德淡漠一笑,道:“闻听昨夜是新入宫的嫏常在嫏婧侍寝,难为她了,还要陪着皇上一并担忧臣妾安危。”
皇上略有尴尬一笑,摆摆手道:“她是妾你是妻,挂心你安危本就是她应守的妇道,何来难为一说?”
说话间已行至膳桌前,见了满桌热气腾腾的佳肴,赞不绝口道:“朕来时便惦记着,这样寒凉的天,若是能进一味炙羊肉最好不过。皇后果然与朕心意相通。”
话罢,皇上一把将懿德拉扯到自己怀中,贴唇欲吻之际,懿德扭头闪躲,佯装娇羞道:“皇上,宫人们都瞧着呢。”
皇上遂爽朗一笑,命人都下去伺候着,独与懿德处宫中,彼此入座用膳。
席间皇上三两著下去,直言小厨房手艺日趋堪比御膳房,又见懿德独座不动筷,便问道:“皇后怎不进?”
懿德面色冷凝,泠然道:“皇上吃吧,臣妾吃不下。”
闻听话中存了几分不悦,皇上旋即停筷,柔声问道:“可是因着昨日昏厥,身子还未好全没有胃口?”
懿德昂首睇皇上一眼:“是没有胃口,可却是因着旁事。”
“哦?为何?”
“臣妾可否得皇上一句真心话?”懿德将双手置于案上,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叩击案面,仿若想要将面前之人看个真切:“臣妾想问问皇上,自臣妾入宫至今这十数年,臣妾于皇上心中,是怎样的一名女子?”
皇上明媚一笑,思忖片刻方道:“朕初见你时,只觉着你很美,便是性子有些倔烈。女子当以柔顺为美,宫中浸淫这许多年,朕亲眼瞧着你的改变,心中甚欢。至于口中言及,你在朕心中是如何的女子......你是皇后,是朕的嫡妻,自然是朕身旁极为重要的人。”
极为重要?
闻听此话,懿德心中唯余恶心。
“比之仁孝皇后呢?”
皇上默然,遽然色变,冷冷瞧着她。
懿德又道:“皇上口中所言重要,是于皇上心中占据分量重要,还是于皇上平衡前朝重要?”
此等欺君犯上言辞,如何是一国之母可宣之于口?
皇上勃然大怒,掌上用力拍击膳桌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皇后今日是怎么了?从前那副刻薄模样,如今又回来了吗?”
“臣妾刻薄?”懿德冷笑,倏而起身望着他:“莫不是皇上以为臣妾昔日与您疏远,是因着自己刻薄?”
“你昏厥方醒,性子激进躁动,朕不欲与你计较。”皇上亦起身离席,拂袖欲向外行去:“你如今是皇后,再不是从前的懿妃。合宫诸人皆以你为榜,这般刚烈的性子,可得改改。”
懿德轻嗤出声,不甘示弱道:“臣妾为何要改?臣妾生来便是如此的性子,皇上若看不过眼,大可将臣妾废了去另立新后!”
皇上盛怒,怒目向懿德,反手便是一记生硬耳光掴在她脸上。
这是皇上头一次与她动手,然懿德却并不惊悸害怕,反倒肆意笑着。
皇上见她疯魔至此,再不言语转身离去。
身后,懿德缓慢卸下那枚戴了十数年的扳指,赫然叫停了皇上:“皇上既要走,也便将这‘好东西’一并带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