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间,见懿德手中扳指正映着烛光散出寒人心魄的光芒,皇上的容色缓缓淡了下来。
懿德走近皇上身旁,将那枚戒指凑在他眼前,苦笑道:“这样好的东西,合宫里皇上独独赐给了臣妾,当真是对臣妾另眼相看。”
皇上只瞥了一眼,叹息道:“你知道了。”
懿德眉宇间略有几分凄然,冷道:“皇上倒认的痛快。臣妾想问皇上一句,在您心底,当真厌恶臣妾至此吗?便是连与臣妾的骨肉,也不想拥有。”
皇上的面色霎时凝住如殿外冰魄,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当年的事儿,朕无从选择。怪只怪你阿玛与鳌拜勾结,朕唯有此,才可保江山无虞。”
懿德恣肆的笑,那笑声凄惨凉薄,绵长尖利。
她整个人如同一朵凋零的牡丹,层层花瓣剥落,秃秃只余下花蕊孤独绽着。
“是啊,错从来都在旁人,与皇上何干?”
她行至一旁暖座之上,推开菱窗任冷风灌在她面上,手中那枚扳指,也徐徐滑落在地上。
‘叮’
极细微的一声,却犹如千万细密的针,戳在她心尖儿,也刺在了她与皇上多年的情分上。
皇上到底心中含了几分愧疚,见她如此不忍再看,别过脸道:“即便是朕对不起你,可后来鳌拜党羽剪灭,朕已然送予了你新的扳指替换,只是你自己不愿罢了。”
冷风拂起她的发鬓,她忽而回头,洁白的皓齿紧紧咬住艳丽姹红的唇上,眼底闪过一缕戾色怔怔望着皇上:“如此说,倒是臣妾作茧自缚,与人无尤?”
她这一问罢,扬起手指着地上的扳指,略带了几分自嘲笑道:“臣妾尤记得从前皇上与臣妾说,这扳指极衬臣妾,彰显了您对臣妾的宠爱,是咱们的情谊,丢不得。却不知臣妾与皇上的情谊,竟是这般‘浓好’!您对臣妾的宠爱,就是断了臣妾有孕的指望?还是你我的情谊,便是这满腔的帝王算计?”
“皇后,朕知道你心中不豫,可朕也有朕的苦衷。”皇上看着她,眼眸如凝冰寒泉,瞧不出丝毫波澜:“如今你已贵为大清皇后,是这世间最为千尊万贵的女子。朕便是因着心中对你有愧,又知晓你一心所求不过为人正妻,才会如此待你。你我本是夫妻,朕能理解你,皇后便不能理解朕吗?”
懿德被皇上这一番言辞惊得怔住,她实在无法相信,如此不要脸面的话,会出自帝王,出自这个自己终生依赖爱慕的男子口中。
一时愁上心头,悲苦难言。
短暂的寂静,像是山洪爆发前的风平浪静。
到底是忍无可忍,舌底的苦怨再也忍耐不住,双眸满是戾色迫视着皇上:“皇上要臣妾理解您?理解您什么?理解您薄情?理解您虚伪?理解您多疑?理解您伪善?理解您的算计,还是理解您打了臣妾的胎?”
“你放肆!”皇上怒而脖间青筋暴起,他怒目圆睁迎着懿德的目光,言语间再无半分温度:“朕是天子,是大清的圣上!朕已然向你低头认错,你还要怎样?”
懿德胸腔因着愤怒激烈的起伏着,顿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臣妾不要怎样,臣妾便是如此的性子,皇上若瞧不上臣妾,即刻便可宣礼部拟旨,废了臣妾这后位去!”
皇上左手颤抖着指向她:“你......”
“我?”懿德冷笑,倏而悲愤于脸上一扫而空,唯余清冷:“如何?皇上您敢吗?先帝废孟古青为静妃时,即便是她勾结前朝有罪,先帝还不是落了一身宠妾灭妻的诟病。如今皇上立后不过两月,若此时废后,天下子民悠悠众口皆道您薄情,您脸面无光,自然不敢。”
她紧绷的面容渐渐松动,眼底闪过一丝精寒睇着皇上:“皇上在乎圣誉,绝不容一丝诋毁。所以即便仁孝皇后生前不得皇上看重,死后哀荣却是空前绝后亘古未有,只是不知仁孝皇后在地底下瞧着您这般,是何感想?”
皇上满面失望,怒意隐忍不发,只缓步走近懿德,口中淡淡道:“皇后,你当真要与朕如此?”
懿德面色灰败,再无半分眷恋:“是皇上执意要将臣妾逼到如此境地,皇上如何还要问臣妾一句当真?”她无声微笑,一双笑涡扬起,语气淡然而无谓道:“臣妾如今瞧着您,唯余恶心。”
皇上抬手,近乎是用尽了余力,狠狠一记耳光扇在了懿德脸上。
人被这一记打的失去了平衡,重重跌在软和的暖座之上。
嘴角噙血,有温热触感徐徐向下流淌。
懿德轻描淡写以指尖失去血渍,面色冷峻抬首看着皇上,讥讽道:“皇上除了敢与女人动手,还有何本事?您这江山,前半生是靠着阿玛与鳌拜替您守着,后半生是靠着佟氏与赫舍里氏替您守着。您自诩天下之主,区区叛贼吴三桂讨伐数年至今无果,您的筹谋算计,怕是都用在了后宫女眷的身上罢。”
皇上自然知晓懿德此刻是在刻意激怒他,他端详着懿德烛火下的面容,仍是明艳动人,顾盼生姿。
可这人,终究是要与自己离心离德。
有那么一瞬,他觉着是自己愧对于她。
可自己到底是天下之主,守住祖宗江山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莫说是赔上懿德的身子令她无法得孕,便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他也是在所不辞。
“朕不怪你,可若是再重来一次,朕仍会赐给你那枚戒指,仍不会让你在鳌拜弄权的时候得孕产子。为着大清江山,你若怨朕薄情,便怨罢。”
懿德仰着脸,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忽而冷笑:“皇上大义凛然,臣妾拜服。只是皇上,若然如此,当初何苦又要迎臣妾入宫?”
皇上无奈摇头,沉吟片刻叹道:“朕初见你时,是真心的喜欢。即便皇祖母劝着朕,你是鳌拜的义女,遏必隆的长女,即便要入宫也不宜有过高的位份。可朕还是许了你仅在皇后之下的妃位。只是后来的种种,天不遂人愿。”
皇上怔怔凝望懿德,静默须臾,淡然接道:“朕不会废后,你仍是朕的皇后,哪日,你若想清楚了,便与朕说,朕不怪你。”话落,人便回首决然离去。
殿中凤首宫灯一丝丝暗淡卸去,烛油累累坠落,如嫣红色的泪。
懿德捡起孤冷落在地上的扳指,使尽浑身气力向着皇上背影砸去。
她苦笑着,终于有泪潸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