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静默,换来的皇上面容阴晴不定的风波。
他冷眉瞧着懿德,厉声道:“皇后,后宫不得干政。你竟敢左右朕在前朝用人调度?”
懿德面色平静若水,静静昂首迫视着她:“前朝后宫本为一体,臣妾不得干政,可臣妾却存在政事之中。自臣妾入宫,便是皇上稳定钮祜禄一族,麻痹瓜尔佳氏的棋子。至臣妾立后,也是因着臣妾于后宫可用,于前朝有利。如此这般,皇上又怎能将前朝事与后宫事分隔开来?”
“谬论!”皇上声音微微战栗,随手取了案边的茶盏便掷在地上:“朕如何行事,何时轮得到你一届女流过问?皇后,可别因着朕给你脸面,太僭越了!”
殿外阿琼闻听了动静,忙慌忙入内询问何事,怎料人还没立稳,便被皇上一句‘滚出去’,吓得躬身退下。
懿德眼瞅着皇上已然被她激怒,心底非但不触,反倒有笑意蔓出。
他一直是那样一个眉目多情,遇事从容的男子。却不想也有这样一日。
懿德从始至终一直挂着满面的笑意,不徐不缓说道:“婢子无辜,皇上有气只管冲着臣妾来。不过臣妾还是那一句,若要臣妾与皇上和睦如初,只得建立家庙,提拔钮祜禄族人,非此不可。”
皇上气血一时倒置涌上脑门,逼的他双眸通红,几欲沁出血来:“朕若是不允呢?”
“那是皇上的自由,您是天子,您不愿的事儿,谁人能迫您?”懿德细葱似的纤白指尖定在排谱上,轻缓拿起兀自阅着,仿若只当皇上这人不存在罢了。
皇上浑身不住颤抖,连带着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他胸腔激烈起伏着,隔着那一层明黄的朝服,亦可关键龙纹后隐着的怒火:“你当真要如此?”
懿德嗤笑一声,并不理会。皇上怒极,一把抓起她手中排谱,启了菱窗飞出窗外。
寒风卷着皓雪飘洒入内,懿德鬓发被吹得散乱,硕大的雪片拍打在她姣好面容之上,一遇殿内暖流,旋即化为滴滴水珠。
懿德抬手,以食指抹去水渍,别过脸去迎着风口,轻描淡写一句:“怪只怪皇上给了臣妾这样一个极为尊贵的位份。臣妾在后宫之中已然求无可求,皇上既觉着问心有愧想要弥补臣妾,臣妾唯能在前朝寻出些事端提着。其实皇上不必动怒,您冷着臣妾,命贵妃协理六宫,只当臣妾形同虚设便罢了。”
皇上沉声一叹,双目唯余失望:“自婉儿入宫以来,你便和婉恭顺,一改昔日烈性。朕原想着,从前那个娇俏可人的懿德又重新回到了朕的身畔,却不知彼此已然渐行渐远。远到如风雪障了目,令朕再瞧不清你。”
“即是两相生厌,强求来的和婉恭顺情意缱绻又有何用?皇帝与臣妾是这世上身份最尊贵的人,臣妾竟不知,皇上喜欢学着升平署戏子的把戏,唱一出《牡丹亭梦》的绝美爱事,感动旁人的同时,亦求感动自己?”懿德喉头发紧,声音细地尖锐刺耳:“臣妾学不来那些涂了花脸的戏腔,这一曲,只怕陪不得皇上了。”
懿德这一番话,似是戳痛了皇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他凄戚笑着,伸出手掌轻轻抚摸在懿德面容之上:“朕是对不住你。可朕,能对得起天下。皇后若是不能明白朕,理解朕,朕无话可说。”
他倏而收手,脸上蔓生出一丝无奈的惘然。
就这般无言盯着懿德许久,他才将手从她冰凉的面上移开,后轻轻将菱窗合上,摇一摇头,转身向殿外行去:“你所求,朕会一并允了你。只是你记住,这些事儿,原是你用与朕的情谊换来的。今日起,你仍是朕的皇后,也只是,朕的皇后。”
懿德心头一愣,徐徐起身,向皇上离去背影肃然跪下,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而后怅然失笑,笑声尖锐而寒凉。
“臣妾,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拜,算是彻底断了她对皇上的念想。
这么些年的守护与痴情,终归化作了钮祜禄一族再度徐徐燃起的荣光。
皇上的旨意仓促,朝堂之上议论纷纷,骤然得了提拔的钮祜禄吴禄像是被天上掉下的元宝忽而砸在了身上,喜不自胜。
他本是从六品的小官,遽然升迁至从二品大豪,这般光宗耀祖的事儿,任他如何痴梦,也是不敢祈求的。
知晓了这事儿是懿德的意思,人偷偷上书几分至坤宁宫言及谢意,可那信懿德一封也未瞧,只命阿琼随意焚了去。
至于建立钮祜禄族家庙一时,却是比吴禄的升迁更令前朝闹得沸沸扬扬。
这一日皇上正与乾清宫批阅奏折,婉媃烹了虫草参汤姗姗而来。
见皇上愁眉紧锁,于是奇道:“皇上为着臣妾母家之事烦忧,臣妾亦是不解,为何皇上会忽而有此决策?”
婉媃如何能知晓这事儿本是懿德的主意,左右这事儿出了,皇上也只道是自己感念遏必隆从前的功劳,遂有此定。却不想前朝为着一个已故之人,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皇上这般决议,自然令婉媃喜不胜收。终归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即便前朝诸人立阻,婉媃仍是有着私心。
她不以为意一笑,道句皇上关心则乱,而后肃声道:“皇上为臣妾母家设立家庙,这事儿本是好心,可这无上的荣耀骤然令钮祜禄氏得了,旁人如何能不红眼?可为阿玛建立家庙,又如何仅是一人、一家之事?讨伐吴三桂战事未平,皇上不忘勋旧,使其它老臣后代、镶黄旗将领以及文武朝臣收到鼓舞,自会对皇上更加感恩戴德。皇上为着国事如此思虑,旁人若再多嘴,便是他自己小气,眼红罢了。”
皇上撂下朱批,伸出右手向婉媃。婉媃莞尔一笑,与皇上十指相扣近其身旁:“皇上操劳国事烦忧,这虫草参汤是臣妾亲自盯着,熬了两个时辰,补气提神是最好的,皇上且进些吧?”
皇上爽朗一笑,指着那汤盅道:“那朕的婉儿,便受累伺候朕用膳吧?”
婉媃娇俏一笑,轻轻在皇上肩上拍打一下,后端起汤盅,慢盛一玉匙,缓缓送入皇上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