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紫禁城内一片欢腾雀跃,鸣鞭声起,炮响不绝,深宫庭院,苍穹姹紫嫣红开遍。
宫中长街甬道宫灯皆替了红色灯罩以示喜庆,更以红绸挂满宫室,灼灼生辉,更添欢快之景。
这一年的年节,比以往更为隆重些。
缘由有二,一则是新后继位,二则是太妃共聚。
因着这般缘故,合宫嫔妃下至答应,上至太皇太后,无不细心装扮一番。多着艳丽颜色,涂脂抹粉,簪金带银。
彼时乾清宫宛若初春御花园一景,万紫千红争奇斗艳,金银玉翠满殿华光生辉,乱花渐欲迷了人眼。
婉媃与容悦并排而坐,闲观歌舞助兴节目时,更见一道道菜肴可口精致,美酒十里飘香,不觉叹道:“这宫中难得这般热闹一番,姐姐怎不带着胤缇与胤祉同往?”
容悦粲然一笑,附耳畔道:“胤祉那样小的年纪,今日这样吵闹的事儿,总要扰了他休息。孩子睡不好,夜里总是啼哭,白日里没个精神,瞧着总要人心疼。再说胤缇,原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临出宫前我唤了他许久,他只道是师傅交代的那一卷书还未背完,哪里有这样的闲心思?”她说着笑意更甚,眉目间满是柔情:“为人母的总是要替孩子操心许多,总归他如今已经大了,有了主意,再不是我能强求来的。”
婉媃闻罢微笑颔首,目光又凝在坐于皇上身旁的胤礽。
如今已是四岁的年纪,日日于尚书房同胤缇一并读书练字,皇上到底也未择错他这个太子,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常得皇上夸赞。
正瞧着,见他人小鬼大,端着个茶杯踉跄行至两宫太后身旁,恭谨一拜道:“孙儿以茶代酒,敬皇祖母,太上祖母,望皇祖母、太上祖母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两宫太后颇为喜爱胤礽,饮了薄酒便命人挪了长椅来,留着胤礽坐在了她二人中间,亲自替他布菜喂食。
目光一扫又至了斜后方一排,人多是些面生的面孔,太妃们深居后宫,平日无事甚少出来走动。为着避嫌,与皇上后妃也无过多交集。
可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一个个虽是寡者,却个个保养得益,面若春风。
唯末位一人遍生华发,眼角眉梢补了皱纹,鼻翼两下法令纹更深如沟壑,显得苍老不已。人也不与旁坐太妃攀谈,自顾一杯接一杯饮着闷酒。
容悦挑眉看向那人,冲婉媃轻声道:“那人便是欣太妃?”
婉媃颔首,容悦惊讶道:“闻听她不过四十出头的年岁,怎老成这般模样?”
婉媃压低了声音道:“从前先帝在时得罪了太后,人本是要同贞妃①一并殉葬先帝的,后来太皇太后仁慈,免了她殉葬,便一直将养在宫里。内务府那些奴才如何势力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是皇上妃嫔,一朝失势还要受他们冷眼,先帝的太妃就更不必说了。太后与欣太妃不豫,内务府的人明里暗里克扣了她不少日常用度,宫里也只有一老宫女伺候着,听说烧水浣衣生火炊食常需得自己动手,浑将日子过成了宫外妇人,哪里有不显老态的道理呢?”
容悦一叹,夹了一筷鹿肉掩面进了,而后惋惜道:“我从未听过这些事儿,原以为在宫中都是养尊处优的人,没承想还有这不如宫外活得自在的。虽说是太妃,却比着咱们宫里的宫人还要不如。”
二人正闲聊着,不知何时惠嫔纳喇玉汶与荣嫔马佳秀妍已端杯行至二人面前。
婉媃与容悦起杯与其一碰,客气一番后将酒饮下。
秀妍抹去唇边酒渍,才小心翼翼向容悦道:“贵妃娘娘,今日怎不见胤缇与胤祉?”
玉汶虽未言语,可满面的期许任谁也瞧得出。
容悦恬然含笑道:“胤缇痴迷书卷不愿来,胤祉年岁还小,本宫总担心咱们欢腾吵闹着他,令他夜里睡不安稳。两位妹妹若是思念孩子,明日一早向皇后娘娘请了安,一并同本宫回宫探望可好?”
听了容悦这话,二人欢喜谢恩,满面喜色回了自己的座上。
皇上瞥了一眼婉媃与容悦,遥遥举杯道:“你二人方才与两宫太后敬了酒,又与皇后饮了三巡,连着荣嫔、惠嫔、端嫔的酒也喝了,怎偏不理朕?”
婉媃含着恬静笑容,举起酒杯同容悦一并挪步至皇上身前:“总记着皇上那日与臣妾说,要让臣妾饮醉才肯罢休。臣妾怕着皇上,自然是有多远便要躲多远了。”
皇上伸手在婉媃腰上一拍,碰杯之际满杯琼浆一饮而尽,打趣道:“这事儿你不提朕原忘了。”说着,便拿起自己的酒壶为婉媃把酒填上,婉媃忙推诿不胜酒力,容悦搭一把手将她酒盏中的琼浆倒入自己杯中,一过手与皇上碰杯,饮下后方道:“皇上只顾与婉儿谈情,全然不理臣妾吗?”
婉媃娇俏一笑,冲着皇上与容悦吐了吐舌头,一福礼道:“臣妾不胜酒力,这便出去吹吹风醒醒酒,皇上惹得容悦姐姐吃醋,可得好好哄着。”
话落,便向两宫太后与懿德告退,携着云蝉步出乾清宫。
由殿门口方出,庭院内寒风霎时令婉媃清醒许多。
她与云蝉漫步雪中,一时兴起便道:“方才戏子那一曲《西厢记》你听着如何?”
云蝉笑道:“奴婢不过听个音罢了,哪里能听出许多门道来?”
婉媃环顾四下,见角落并无人烟,于是压低了声音道:“从前本宫与长姐还未入宫时,在府邸里无事了也爱唱上两曲,奈何宫中这些玩意儿终归是不入流,后来只以抚琴为乐,许久未开嗓了。方才瞧着戏子歌声如莺啼婉转,可人日日唱曲儿,自然失了其中意境。技多于情,反倒有些喧宾夺主。”
她说着,清了清嗓,便吟唱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曲毕,云蝉还顾不上夸口,却听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音:“婉妃娘娘这一曲,似是微臣从前听惯了的。”
主仆二人一惊,蓦然回首,却是沈夜倚在墙根下,含笑冲婉媃拱手一揖:“微臣沈夜,见过婉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