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胤礽一日得大学士夸口,回宫沾沾自喜与皇上讨巧,彼时皇上正由武英殿举哀回宫,见稚子眉开眼笑,登时大怒,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
这事儿在后宫传开,人人道太子亦如此,谁还敢犯了忌讳?
又七日,宫中再不闻欢喜声。
连绵二十三日,皇上再未翻过后妃的牌子。
每日卯时,上诣大行皇后梓宫前举哀,申时回宫。风雨无阻。①
这一日夜里,婉媃熄灯便要睡下,忽而守夜的云蝉急匆匆掀帘入内,报道:“娘娘,皇上銮驾正朝着咱们长春宫来。”
婉媃神色淡淡的,扬手答一声知道了,便吩咐她退下。
终于,他肯面对自己。
婉媃独座镜前,瞧着自己灰败的神色,本欲添妆,却执笔泪自流。
皇上来时,她仍呆呆坐立妆台前,掩面无声而泣。
有那么一瞬,皇上心如刀绞,本欲回首离去,却此时婉媃忽而抬手,泪眼婆娑瞧着他:“皇上......”
这一生轻缓凄绝,似要将皇上的心都叫碎了去。
他缓步走向婉媃,轻轻拍了拍她的薄肩,摇头道:“朕闻听自懿德崩逝后,你日日啼哭不已。总要顾忌着自己的身子,懿德若泉下有知,也不想你如此。”
婉媃轻抹泪痕,面色一沉道:“臣妾原以为皇上再不会来臣妾宫中。”
“说的是怎样的傻话?”皇上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并坐于榻上:“懿德与朕相伴十数载,她骤然与世长辞,朕旁的心思半分也无,更是在夜里,日日都能梦见她的音容笑貌。”
婉媃淡漠听着皇上的言辞,不觉叹了一句:“皇上与长姐情深几许,臣妾想问皇上一句,长姐崩逝前一夜,皇上究竟与长姐在坤宁宫中发生了怎样的争执?那日夜里,臣妾本已歇下,长姐却命阿琼来将臣妾请去了坤宁宫,与臣妾闲话良久。现在想来,原是那一夜长姐已然存了自戕的念头,这才会与臣妾说那许多,两相诀别。”
皇上的语气有些沉肃:“你是在质问朕?”
婉媃摇头:“臣妾只想求个明白。”
皇上淡淡道:“立后之后,懿德如何为钮祜禄一族筹谋你不是不知。许多事儿,原本是没有缘由的,朕且都依了她。可那日,懿德却说,要令你那十三岁的舍弟法喀世袭你阿玛的爵位,这如何使得?且不说法喀于前朝无所助益,又是个涉世未深,自幼养在府邸的稚子。便是他有一番作为,这样的年纪,如何世袭?满朝文武百官都瞧着,朕如何能允她?”
皇上口中编造着信口便来的谎言,神情坚定,似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仿若懿德的死不是因着对他的绝望,对这座皇城的绝望,而全然是自己在作死。
他幽微一叹,无奈摇头:“朕若知因此与她生了龃龉,她便会如此想不通。昔日她便是提出要法喀为从一品命官,朕也会允了她!婉儿,你是该怨朕,到底也是朕的过失。混忘了懿德的性子,竟还与她说了重话。”
长姐是如何的人,婉媃如何会不知?
从前与皇上互相指着鼻尖骂出再难听的话,也未有过如此心智薄弱的时候。
怎地如今成了皇后,反倒不胜昔日年幼?
这事儿若不是因着皇上,便是有其它婉媃不知晓的缘由。
可到底又是什么呢?
那一夜,她终是带着满腹的疑窦,侍寝了。
不知是否因着懿德崩逝,皇上心中有愧的缘由。
那一夜,皇上动作极为轻缓,宛若她初次侍寝时那般将她视若珍宝,生怕伤着半分。
康熙十七年三月二十四,大行皇后崩逝一月之期,皇上亲奉梓宫入巩华城,同葬与仁孝皇后。
后着素服御太和门。遣和硕庄亲王博果铎、多罗信郡王鄂扎、赍册宝、诣巩华城,册谥大行皇后。
册文曰:“朕惟正两仪之位、资始允藉夫资生。端万化之原、治外必先于治内。故壸政修而家邦永赖。坤贞著而品物咸亨。缅怀懿淑之隆。益念匡襄之德。徽音尚在。盛典宜崇。咸由纪美于休称。始克流光于奕世。皇后钮祜卢氏。夙承华阀。聿茂令仪。暨正宫闱。作朕良配。履和思顺、端恪本于天怀。体巽居谦、温庄发乎至性。奉两宫之定省、愉婉弥殷。襄九庙之馨香、敬共加笃。依疏服浣、首弘俭朴之风。夜寐夙兴、克佐旰宵之治。惇五常而仁能逮下。循四教而慎以禔躬。览史披图、既媲徽于彤管。含章蕴美、洵叶吉于黄裳。何图掖殿之旋虚。深痛仪型之永逝。载考追崇之典。式稽节惠之文。谥以尊名、表慈惠爱亲之实。词难罄媺、兼圣闻昭达之休。懿德聿彰。鸿名无忝。特以册宝、谥曰孝昭皇后。于戏。炳丹青于百代、至行堪师。垂琬琰于千秋、芳规丕著。哀荣斯极。宠命宜承。”
谥文修辞华丽,字字情真意切,婉媃并未字句闻尔,只听‘暨正宫闱。作朕良配。哀荣斯极。宠命宜承。’这几句,又见皇上垂泪满面,心中对他的疑窦,渐渐消了几分。
皇上拟旨,为追思孝昭皇后,坤宁宫再不许嫔妃入住,至此,孝昭皇后钮祜禄氏,便成了有清一朝,最后一位入住坤宁宫的皇后。
同时,加封钮祜禄吴禄为礼部侍郎一职,更将为遏必隆建立家庙之事作为头等紧要的事儿,即便前朝战事吃紧,也要挪出了人力物力,全了孝昭皇后死前最后的心愿。
终究是如同懿德所想那般,只有她身死,皇上顾忌前朝群臣,天下万民的目光,自己才得以延续母家的荣光,保全婉媃在后宫的地位。
这旨意传遍六宫,人人皆道皇上重情重义,唯有身处承乾宫的容悦闻之,向着身旁的莲心讪笑连连,喟叹道:“本宫算是瞧清楚了,皇上对着死人尤是情有独钟。从前仁孝皇后如此,而今孝昭皇后亦如此。倒还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悠长的春日度了大半,康熙十七年四月,孝昭皇后丧仪毕,这宫中,日后再不存如懿德一般性烈倔强的女子。
昔日,御花园中的那株不灭忍,也再未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