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色总漫着薄薄的雾气与云蔽不见月的墨黑,仿若隐秘的一双大手,直将苍穹自顶而下遮住。
今冬不比往昔,入冬以来飘了几场雪,地上也没落住皓白。
是夜婉媃闲于庭院漫步,昂首见漫天星子如碎钻点眼夺目,一时望得痴了,只觉脖子一阵僵痛。
肩上有轻薄的重量加身,撇头一看,是琳兰取了件凤鸟雕花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颔首道声多谢,脖颈酸疼难忍,一手抵后脖轻轻捏弄着。琳兰见状一笑,将大氅的绳结替婉媃系好,才道:“姐姐好兴致,方才在我殿里便望见你杵在庭院昂首许久,不想收拾好了胤禛的小巧衣物,姐姐还在这儿立着。”她抬头,顺着婉媃方才目光所至的方向望去:“有甚美景勾了姐姐的魂去?”
婉媃摇头一笑,发鬓垂着的玛瑙珠落玲玲作响:“冬夜少见星子,今日倒是稀罕事儿。想起从前在府邸的日子,总觉得幼时这天离着自己很近,星子也显得硕大,像要触手可及。那时我常与长姐共枕而眠,二人头顶便开了一扇天窗,只需平躺着不必费力,便可数尽繁星。长姐曾说,星子若人魂,每个人降生便有一颗星子冒出头来,若是来日寿尽,那守着她的星子便也一并陨落。”
她说着,忽而嗤笑出声,略有神殇:“那时我便真信了长姐所说,倒以为世上果真有那般奇事。日日盼着入夜,想着哪一颗星子会是属于我的。从前期盼的琐事,虽不真切可总有个盼头。如今活通透了,许多事儿可明辨真假,反倒没有幼时那般洒脱欢喜。”
琳兰见她勉强笑着,如何不知她是心底思念孝昭皇后的紧,方才会如此。
自孝昭皇后崩逝,婉媃不过哭过三次,之后便对这事儿闭口不提,仿若随着孝昭皇后梓宫奉入了巩华城,这宫中便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一般。
可唯有琳兰日日与她同住方可知晓,许多事儿原是愈不敢碰触,才愈发佯装出无所谓的模样。
因而,她也并未过多劝慰婉媃,只由着她借此宣泄自己怅然的情绪。
见婉媃不愿同自己多言语,于是识趣告声乏了,便徐徐退下。
婉媃命宫人挪了个小椅坐在庭院,双手托腮凝视星空良久,忽而,西北方一星子尾带火光急速坠落,唯留一道浅亮光晕,犹如烟花炸裂空中,却比之更为醒目。
正奇着,又见三两星子滑落。
婉媃哪里见过这般奇景?于是猝然起身,顾不上吩咐云蝉一声便兀自踏出宫门,寻着落星的方向追了出去。
赶着步子也不知追了多久,可总觉着落星之处仍离着自己十分遥远,她索性停下步子,背倚着一颗矮送徐徐喘着香气。
目光一斜,见不远处有一身影立在原地昂首瞩目,于是轻声呼道:“谁在哪儿?”
那人缓缓回首,奈何一身黑衣将身影隐没在了夜色中,只依稀瞧他向着自己一揖:“微臣请婉妃娘娘金安。”
声音不大,却是十分熟悉的腔调。婉媃凑前两步,这才无奈笑道:“沈大人?”
沈夜颔首,温文笑道:“这样深的夜,娘娘怎来了此处?”
婉媃不顾理他,只仰视着落星之地,叹道:“大人缘何来此,本宫便缘何来此。”
沈夜顺她目光探去,这才笑道:“从前只知飞星流转是个幌子,不想确有此事。”
婉媃轻漠一笑,言语间大有叹息之气:“本宫方才想着,这星子坠下,定要是落在何处。这般璀璨夺目,不知比之夜明珠要瑰艳多少。只可惜愈行愈远,终究是赶不上。”
沈夜失声笑着,婉媃不以为然瞥了一眼,曼声道:“大人可是觉着本宫可笑?”
沈夜连忙摆手,憋着笑意道:“娘娘是想捡一枚星子回宫?”
婉媃淡然‘嗯’了一声,而后再不言语,只昂首观着漫天流星坠落,无限感慨。
忽而沈夜一跃至自己身前,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
彼时他手握拳,物什置于宽大掌心,又以修长五指紧紧攥拳包裹着,煞是神秘。
婉媃探首瞧了两眼,问道:“什么呀?”
沈夜颇为自得,打趣道:“娘娘来晚了,微臣方才赶至此地时,正见一星子砸在地上,于是便顺手捡起?”
“谁人会信你?”婉媃无奈摇头,并不再搭理他。怎知沈夜急了,倏然摊开手掌,见掌心内安然摊着一鸡卵大小的石头,正散发着莹莹幽光。
那光芒不比夜明珠明亮璀璨,但却幽蓝姹紫若三色堇,且奇便奇在,那如水面波光旖旎的幽光,却是从石头内里透过石身散发而出。
她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倒映着奇石光泽,不禁唇角含笑,眼中遍是锁不住的欣喜:“此乃何物?”
沈夜笑答:“与娘娘说了,是星子。”
婉媃与他手中取过那枚奇石,触手温润生凉,高高举起对月而视,光芒更盛。
“可当真?”婉媃凝眉看向沈夜,一双秋水美目满是期待。
沈夜道:“何人见过星子落地之貌?不过是世上的稀罕事罢了。娘娘只需相信,那它便是星子。”
婉媃思忖片刻,颇有几分不舍将奇石递还给沈夜手中:“大人好福气,这样的宝贝儿,可得好好儿收着。”
“娘娘可喜欢?”
婉媃微一颔首,沈夜便将奇石重新递回婉媃手中:“那此物,便赠与娘娘。”
“这怎可?”婉媃手上动作略显僵硬持着奇石,接连摇头推辞:“你捡了去便是你的东西,哪里有随便赠与本宫的道理?”
“珠宝首饰华美,却是女子钟爱之物。微臣要来何用?”话落,沈夜迎着月光昂首,月影斜斜投射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俊朗的轮廓,与面颊那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婉媃一时忘了,这人早以不是昔日府邸共同吃喝玩乐,抢争玩物的陵游哥哥,而是御前侍奉在自己夫君身侧,威风凛凛功夫了得的一等侍卫沈夜。
她略略颔首,道声多谢,而后又滞了片刻,含笑道:“夜深露重,沈大人早些歇息罢。”说着,将奇石在沈夜面前绕了绕,浅笑一记,回首向长春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