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婉媃于承乾宫请安毕后,于御花园散步赏花之时,瞧了碰见赶着去造办处宣旨的梁九功,于是一唤将他留住。
梁九功身后带着一队内监,本是威风凛凛面色肃然一丝不苟,撇过头来见着婉媃,旋即面上赔笑恭谨打了个千儿:“婉妃娘娘有何吩咐?”
婉媃道:“梁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九功一挥手,吩咐内监们于此地停留片刻,人便弓着腰行到了婉媃身旁:“婉妃娘娘可是有事要交代奴才?”
婉媃含笑点头:“本宫闻听敬事房传来消息,是夜皇上翻了本宫的牌子。”
“娘娘大喜。”
“公公肯帮衬着,本宫才算是大喜。”婉媃意味深长睇他一眼,而后从袖间取出一颗黑玉棋子压在了梁九功手中。
梁九功定睛一瞧,那棋子触手生凉,晶莹剔透,乃是绝佳的西域墨玉,不觉奇道:“这......这事番邦的阴阳玉棋子?”
“公公久在御前侍奉,自然见多识广。”婉媃向前行了两步,凑向一株芍药花前,浅嗅花香,道:“闻听公公是好棋之人,前些日子礼部侍郎吴禄得了这样稀罕的宝贝,巴巴儿地便要献给本宫。本宫琴棋书画,唯对棋艺一窍不通。想着这样顶好的物什,左右是该给了好棋之人手中,才算物尽其用。莫不然,可不是要暴殄天物了?”
梁九功将棋子紧紧攥在手中,忙附和道:“娘娘聪颖,位份尊贵,得了这样的好物什,如何能算暴殄天物?”
婉媃扬眉冲她莞尔一笑,淡然道:“本宫不过觉着,这玉棋子,更适合公公罢了。”
御前侍奉久了,自然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婉媃不似容悦,是从不与御前之人攀扯关系打探圣意的。
如今人给了自己这样大的好儿,势必有所求。
他梁九功哪里又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即便再喜欢那玉棋子,也决计不敢同后妃攀扯上关系,于是恭谨将玉棋子递向婉媃面前,肃声道:“娘娘厚爱,微臣担当不起。”
“公公不问本宫缘何,便忙着推脱?”婉媃将那玉棋子收下,赶两步行至御湖旁,举着便要掷入其中。
梁九功瞧着心疼不已,忙道:“娘娘三思,这样的好东西,可莫要......”
“这样的好东西,公公若不收下,本宫留着也是当孩童弹珠玩耍。还不若落在湖中听声响。”话罢,人便蓄力欲掷,梁九功急了,呼喊道:“娘娘且慢......”
婉媃将手虚悬在空中,回头瞥他一眼,道:“不若公公且听听本宫有何事,再做定夺如何?”
虽说他久在御前,俸禄与好处是见惯了的,寻常金银细软如何能打动?
非得是自己心尖儿上的物什,才可令他放下原则。
梁九功长叹一声,羞愧颔首,婉媃便将玉棋子向他掷去。
梁九功伸手一接,险些将玉棋子掉落在地,捧在手心里心疼不已。
“宫中庑房,所居宫女年迈者,如何处之?”
梁九功答道:“多是手抖眼花,做不得什么事儿,将养在宫中。久而久之,人多地少,三四十人挤在一处也是有的。”
“宫中养这么些废人,难怪后宫开销如何开源节流都是枉然。”婉媃摇头惋惜一叹,又道:“夜里本宫侍寝之时,梁公公瞧着本宫与皇上用膳毕时便入内,向皇上报之,便说庑房年迈宫女人多杂居,一人患病或多染及一室,请皇上旨意,瞧着要不要派太医去医治。”
梁九功满面狐疑道:“娘娘此举为何?”
婉媃淡然一笑:“公公无需多言,只需照做便是。这事儿办好了,皇上赏你不说,本宫宫中的那盘阴阳玉棋子,定完完整整,送与公公手中。”
入夜与乾清宫用膳毕,梁九功果然应时而入,彼时皇上正与婉媃腻歪着,被他忽而闯入吓得不轻,顺手便将案几旁的博山炉向梁九功砸去:“朕便奇了,何以朕每每宣婉妃侍寝,你便要跟着凑热闹?”
梁九功恭敬将博山炉捡起重新放置在案几上,而后点头哈腰赔笑道:“皇上那儿的话,只是一事奴才拿不定主意,两宫太后如今已然歇下,贵妃娘娘宫中养着三位阿哥奴才也不好叨扰,便......”
“朕便好叨扰了?”皇上闷哼一声,再不理他。
婉媃一面扑簌着皇上的胸口劝慰,一面冲梁九功道:“有怎样的事便说,没得碍着皇上的眼。”
梁九功颔首,忙道:“庑房所居年迈宫女,或有患肺痨之症,年迈宫女本就三五十人同居一室,一人染病便是全舍跟着遭殃。奴才亲旨皇上,这......要不要派太医去瞧瞧?”
闻听此话,婉媃以娟捂鼻,一脸嫌恶状:“肺痨一病如何能治?若是病气过给了侍奉六宫的宫人可如何是好?”
皇上静默半晌,蹙眉道:“总归是条人命,寻了太医,去瞧瞧罢。”
梁九功领旨告退,婉媃见皇上眉头紧蹙,于是轻手将她眉头舒展开来,柔声道:“皇上无需担忧,其实这本是寻常事儿了。前些日子,臣妾翻阅账目,便见仅是这些年迈宫女,一月花销便是千百两的白银打发下去。更莫说如今闹出病症,一舍药费,不知几许。”
皇上无奈一叹,摇头道:“这有何法?人在宫中当值了半生,总不至于年迈无所依,便将人赶出宫去罢?”
“年迈无所依,赶出宫去便是断了她们活路。可是......”婉媃欲言又止,皇上追问道:“可是什么,但说无妨。”
婉媃道:“可若是提前命宫女出宫,另谋活计呢?宫女们在宫中侍奉,那身上都是有着一技之长的,出宫做些织造活计,总不至于晚年穷困潦倒。且年轻时有心有力侍奉宫中,待年岁稍长些,便送出宫去,如此,岂不是能省下不少的银子来?”
皇上闻言思忖片刻,便道:“婉儿这法子甚好,只是碍着祖宗家法,宫人侍奉入宫,便是死生不得出的事儿,如今......”
“太监们挨了一刀,是没儿没女的定数,原是在宫中侍奉半生,于宫中终老未有不可。可宫女们一个个都是娇花的年纪,咱们能管住人身子,还能管住人心吗?若是人人都有个盼头,入宫侍奉,有日可出,那么臣妾想着,后宫里的惑乱之事,定是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