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地动天灾,源于平谷,波及四方。
是日,忽地底如鸣巨炮,又似数千马飒沓而至,地涌黑水,山体崩裂,屋舍摇动,如舟行风浪中,继而全数倾倒,压毙者无数。未被房屋压死的人,也多是头破体断,重伤难医。
自那日起,皇上不顾自身伤痛,一连于乾清宫理政超过十四个时辰。
期间余震仍不断,或一日数次,或间日已震,田禾皆毁,人多无食。有幸存活下来的百姓,多数举家逃离了灾地。
故而,皇上与户部、工部商议决定,凡因灾导致房屋倾倒无力修葺者,八旗之人每间房屋发银四两,八旗之外每间房屋发银二两。由地动而身死,家中无力敛葬者,每人发银二两。
奈何地震波及区域甚广,沿平谷、三河一带,祸及河北、陕西、陕西、辽宁、煽动、河南等六省两百余县受灾,死伤者在三日内,得报入京者已然过万。
震中伴随的地烈和地陷现象与灾后引发的火灾、雨灾等交相缠织,加之临近深秋严冬,挨饿受冻及感染疫情的黎明百姓更不计其数,贫困百姓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除却组织朝廷出兵震灾外,皇上又以分发钱银所议尚少为由,追加纹银十万两。并谕旨大学时明珠,令八旗各佐领下官员囊中殷实者,理应‘共相存恤,出资修助’。同时号召官绅大豪,戏子明秀捐资震灾。
然则即便如此费心妥帖安置,民间仍是怨声载道,人言啧啧。
因朝廷所发震灾银两,实难填补灾后百姓生活空挡,可奈何国库已近空虚,若非前月里婉媃提议放年满三十的宫婢出宫,如今宫中的余银怕更是岌岌可危。
这一日夜里,婉媃惦记皇上伤势,披星来见,入内时见皇上正手持奏折,双眼眯成了一条幽窄的缝吃力阅着。
人消瘦了一圈不说,眼下乌青更是瞧着瘆人。
梁九功一路奉婉媃入内,期间不时在她耳边伤情焦急呢喃道:“娘娘可劝着些皇上吧,自地动以来,一连数日,皇上除却进了些汤汤水水,是一顿好饭也没吃过。本就是带伤的身子,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瞧着皇上如今的模样,婉媃似更能理解他昔日的处境与决定。
为着黎明百姓,面前的这个男人,甚至可以置自己生死于度外,在这样的大义面前,或许牺牲自己与长姐,是势在必行的趋势。
可这事儿原是可以理解,但却无法实打实的原谅。
即便是因着皇上那日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的性命,自己原可不怨她。可长姐如何能不怨?
人必是含着一口怨气走的,那样不体面的死法,算是用尽余力狠狠在皇上面上掴了一记耳光。
见他如今这般狼狈焦心,婉媃亦是不忍在国事当头时提及自身之事,于是取过梁九功奉上的几品皇上素日里最爱进的点心入内,出言劝慰。
“天灾**如何是靠着埋怨自己便能度过的?皇上身子若熬坏了,天下百姓更没了主心骨,可不还要遭殃?”
皇上似是累极,连着抬眼瞧她也需费极大的气力:“婉儿,朕是夜梦见了先帝。他只斥责朕无能,与吴三桂征战数年死伤无数,劳民伤财,这才引了天宫震怒,要惩罚朕的百姓受苦。”
“皇上哪里的话?您是天子,上天哪有惩罚您的道理?”
“若非如此,何以解释云贵一带受灾甚浅,偏是受朕庇佑的百姓,如此可怜?”
婉媃一时默言,但听皇上悠悠一叹,摇头又道:“流水的银子赏赐下去,也比不得他们失了亲眷失了屋舍的伤情,朕总想着再做些什么能令百姓心中舒坦些。可绞尽脑汁,却也不得其法。”
婉媃思忖片刻,眸中星芒一定,问道:“皇上愿以己之苦,换百姓之福?”
“那是自然。”皇上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见如此,婉媃便福礼下去,劝道:“那便请皇上免除受灾城池一年的租税钱粮,如此待其重建家园之时,便不必因着繁重税银而雪上加霜。”
皇上将奏折置在一旁,冲婉媃挥挥手命她上前来,而后一把牵住她温热的手掌,柔声道:“也唯有你,敢于朕说上这许多。”
次日,皇上拟旨曰,灾地自来年八月前,地方不必再上供租税钱粮,并于同日拟罪己诏,颁布天下,将天灾一事的缘由,尽数揽在自己身上,但求黎明百姓宥之。
诏曰:时戍子年五月十二日,川中大震,天下皆惊,朕闻之亦吐哺束发,心伤累重,恨不能以身替之,然不得也,唯涕泗滂沱而已矣,上不能合天心,下不能体黎民,吾之罪也,故为罪己以诏之。
前世祖皇帝诏十四状以己罪,是时“水旱累见,地震屡闻”,“冬雷春雪,陨石雨土”,世祖皆归于己,天下俱称乃明,孤当效法父皇,下诏罪己,时今日也,四方罔极,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肖而不能退,实孤之罪也,此为其一。
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是时也,地忽大震,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阴阳不和,灾异示儆,是为其二。
另即有司奏曰:丑时之震,迄今五日,死伤累以万计,尤以童子为巨,横于荒野数人,或为彼时之栋梁,或为社稷之根本,或为年高德劭者,吾之子民,因朕所累,每提及此,朕皆抚卷长叹,寝食难安。
当十二日起,四方闻动,我邦高义,集钱物越六十亿,虽此大灾,实向当世彰我国风,我国威浩浩,翻花挥手间大江来去,义士豪杰蜂拥而至,我泱泱大国,慷慨悲歌之士甚众也,然川上路况甚是艰难,时有兵勇豪杰捐躯亦不得入,我朝国家法度俱明,入川赈灾之事宜朝廷皆有调度,望心系川民诸人莫以己身涉险,以至搜救不得反累之。
诸皆慷慨,朕更欲大罪己身,或明或暗者也,发乎情也为之,为乎心也为之,为乎利也为之,俱是善行,此上合天心下襄黎民之举,愿彰者即彰也,愿隐者即隐也,言不亦多。
此为罪己之言,亦为彰众之言,更为伤震之言,朕心惶恐,于此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