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瑟瑟萧寒。
皇上守着婉媃进了药才肯离去,入乾清宫时,已经至了黄昏时分。
彼时幽深旷寥的宫殿内,皇上正端然坐在大殿正中金光璨目的龙座之上。正前方两排龙首宫灯为宫人齐齐点燃,又与博山炉中新添了龙涎香粉。
缥缈烟气于香炉镂空缝隙间袅袅升起,甘甜土质香味霎时充盈满殿。
然今日不知缘何,香味中亦参杂着几分肃杀之气,令人心生寒意。
容悦一早已被侍卫带至偏殿候着,梁九功见皇上回宫,这才急急将她宣来。
容悦步履略有踟蹰,一双明眸满带泪渍,全然不敢看端坐着的皇上一眼。
前行几步,至了正中,身子略略欠下福礼后,又双膝砸地请安道:“臣妾参见皇上。”
皇上极为平静,唤道:“如何行这样大的礼?起来罢。”
容悦撑一撑地起身,心中却充盈着无限恐惧。
方才在偏殿,有心打探两句,便知今日宫中生了何事。
料她如何精明筹谋,却不想还是留给了婉媃翻身的余地,更倒打一耙,置自己与险境。
皇上眸若寒潭看着她:“朕方才复了婉儿的位份,那日朕质问你,你只说你冤枉。今日呢?还是那般说辞吗?”
皇上落尾一句话说的极重,质疑与肃厉若尖刀一般骤然戳向容悦紧张的神经。
内心极致的恐惧向冬日凝冰湖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一瞬间裂如蛛丝,蔓延至她全身。
容悦目光有些许的涣散,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开口。
更不知皇上如今究竟知晓了什么,生怕自己说多错多。
她喉头发紧,煞是干涩难言。瞧着皇上厉色迫视自己,半晌才从嗓子眼挤出一句干瘪的话:“皇上,臣妾冤枉......”
“冤枉?”皇上嗤笑:“你若冤枉,那接生嬷嬷两家十七口性命又待如何?你说你冤枉,婉儿宫中闹出毒蛛夺命,以斑蝥入膳险些香消玉殒,朕倒想知道,是何人冤枉了你!”
一时大惊,眉头渐渐团起一团疑云。
接生嬷嬷合家为人灭口这事儿她原是知晓,可长春宫闹出毒蛛,婉媃膳食中有斑蝥之毒,这些事,容悦却是闻所未闻。
她人本就是个精明透了的,如今婉媃被困长春宫,合宫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如何再敢下手?
“皇上,臣妾不知您所言何意!”
皇上满面冷凝之色,失望至极将刑部彻查的证据素纸递给她,泠然道:“你自己看。”
容悦颤巍着双手接过素纸,上所言句句为自己所不利,犹如昔日自己不布局构陷婉媃一般,桩桩件件,无从辩驳。
经刑部彻查之下,容悦分发至六宫的辟毒香囊中,唯有长春宫的香囊内料为人替换成了‘引蛛草’,而后,长春宫入夜为人入夜投放大量致命毒蛛,毒蛛嗅之‘引蛛草’气味兴奋躁动不安,遍怕长春宫寝殿内外,险些伤及婉媃性命;
另,婉媃所食膳食之中,确实发现了微量的斑蝥毒汁,且据内务府与御膳房奴才交代,自婉媃禁闭后,人皆得了贵妃的旨意,不必对待婉媃尽心。
这样的事儿,容悦瞧在眼里,愈发触目惊心。
自己除了明里暗里吩咐过御膳房与内务府与婉媃使些绊子,旁的事又何时做下过?
且那香囊出自自己之手,自己如何糊涂到要留下马脚引人怀疑?
不消多想,便旋即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婉媃为了将矛头指向自己的计谋。
到底还是自己小瞧了她。
皇上见她怔怔望着素纸上的证词久不言语,于是满眼戏谑瞧她:“如何?方才还那般言之凿凿,如今怎说不出话了?”
“臣妾没有想过要害她。”这句话,容悦说得坦然自若。可她到底也明白,在如今铁证如山面前,单凭自己一张嘴,是无从辩驳的。
皇上自然对她辩驳话语毫无意外之情,反倒反问道:“你没想过,可却实打实的做出了这事儿!朕实在瞧不清,你那张和善柔情的面庞之下,究竟藏着如何毒若蛇蝎的心!如此,怕是胤佑的腿伤,也是为你所害!”
面对皇上这般逼问,容悦的内心畏惧到了极点。可她不能慌,一点也不能。
若此刻松口认下罪行,这些年在紫禁城中受的罪,以及自己的百般筹谋,终究是付诸流水。
其实那接生嬷嬷合家遭人灭门也算是好事,如此,那事儿便再无人证。
查无可查,自己拼死不认,皇上又能奈她如何?
她忽而满心充盈坚毅,倏然举眸平视皇上,极力稳住浑身的颤抖,一脸楚楚道:“皇上当真相信这些事儿是臣妾所为?臣妾侍奉在皇上身旁十数载,皇上对着婉儿尽信无疑,何以反倒对着臣妾百般臆度?”
话至此,她索性提高声调,半是质问道:“皇上因着一些无凭无据的线索,便笃定是臣妾谋害婉嫔。昔日婉嫔所做恶事证据确凿,皇上又是如何待她的?”
虽是保命计谋,可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这些年的委屈,也便一并呼了出来:“昔日婉嫔以博落回入药指使臣妾彻底伤了根本得孕无望,皇上只一句您信她,便草草了了此事!”
皇上语调略有凉薄,刻意强调道:“婉儿如今,是婉妃。”话落,虚叹一口气:“那日之事,乃为安嫔李氏有意构陷,与婉儿何干?如今李氏已死,你的怨气,也该消了罢!”
“臣妾为何要消?”容悦苦笑道:“昔日皇上笃信婉妃,草草了解此事之时,您哪里知晓幕后之人乃为安嫔?即便如此,何以婉妃小产,臣妾痛心力陈冤枉,皇上却不信分毫,执意降位幽禁臣妾?”她满面潸然,有泪无声滑落:“若非如此,臣妾母亲如何会薨逝,父亲如何会与臣妾生分疏远?”
面对她锥心呕血的话语,皇上却浑然不以为意:“你便是因为这些,记恨着婉儿,才会如此陷害与她?昔日害你的是安嫔,与朕,与婉儿何干?”
容悦笑了,笑意若绽放在面上的芙蕖一般艳丽:“皇上所言甚是!”
她面色颓然灰败,对皇上已然失望至极:“那么皇上,这样浅显的道理臣妾如何会不知?安嫔已死,臣妾为何要谋害婉妃?她无子嗣,又与臣妾交好,臣妾犯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