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若携四名宫女添膳布菜后点眼退下，膳桌上立着四盘面皮包裹晶莹剔透的水饺。
旁有清醋、姜水、红油三味圆碟，皇上默不作声启筷，夹一水饺过三碟酱汁入口，汁水在咬破面皮的一刻充盈舌尖，他稍顿须臾，问道：“朕记着你是不食羊肉的，怎这一盘却是羊肉葵葱所制？”
婉媃望着那一盘水饺，忆起从前初与皇上相识相知，日日赶着为皇上制膳的那段青葱岁。
那时的婉媃总以他的喜好为喜好，即便是闻着味道便觉腻味恶心的羊肉也肯亲自料理。
情谊浓时，连着生死都置之度外，何况是区区一股子膻味？
只是今日这水饺，全数不是出自自己之手。
至于这羊肉葵葱馅的水饺，想也知是云蝉与霜若私底下悄悄备下的。
皇上最好这一口，冬至节气各宫许都各自备下，只等着若有幸得皇上来宫中小坐，取出共进也是一番乐事，好让皇上明白自己的心思。
她明白云蝉与霜若都是为着她，于是收一收心底对皇上的抵触，刻意笑道：“想着皇上喜欢，便早早儿备下。”
“国事繁忙，若朕今日不来呢？”说话间，皇上又进了一筷。
许是觉着可口，竟也不顾礼数口中轻出了几声吧唧。
“若是不来，总也要叫人给皇上送去。”婉媃见皇上唇角沾了醋迹，取素巾替他拭去污渍，又打趣道：“只是皇上如今有着陈贵人相陪，陈贵人心思最细，又生了一双巧手。怕是皇上想吃怎样的山珍海味她都能贴合您的心意，反倒显得臣妾无能无为了。”
皇上挑一挑清醋碟子，眉眼含笑看着婉媃：“清醋虽酸，抵不过婉儿满腔醋意。妮子年幼，不过是觉着新鲜，她的那些宠爱与婉儿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婉媃只听听便罢，不做深究。
待伺候皇上用膳毕，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却不想竟退去了靴子盘坐在暖座上，招呼婉媃与她闲聊小憩片刻。
彼此并肩而坐闲话家常是从前最寻常不过的事儿，如今眼前人仍是从前人，可望着他时，心底里所生的情愫却断不如从前。
皇上问一句，她答一句，说是情话入耳，可实在觉着像是领着公粮在应付差事。
菱窗外忽而传来一阵窸窣玩闹声，婉媃启了菱窗一角向外望去，见是胤䄉正在一众宫人护着下在庭院内堆起了雪娃娃。
冰雪冻人，婉媃隔窗便喊：“雪水湿气颇重，可看好十阿哥莫要侵染了风寒。”
有进礼看顾着婉媃到底也算放心，见孩子玩的欢喜，唇间也不由自主挂了笑。
“朕许久未见你笑得如此开怀过。宛如昔日与朕初见一般。”
“初见......”婉媃目光恍然，仿佛昔日场景悉数浮现眼前，历历在目：“不知觉，臣妾与皇上已经相守了近二十载。”
“是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皇上握紧婉媃的手，顺着菱窗开启的方向慈眉善目瞧着胤䄉：“咱们的孩子如今也四岁了。”
他话落，唤了宫人带胤䄉入内。
胤䄉十分乖觉，见了皇上亦亲切非常，请安毕便嚷嚷着缩在皇上怀中，嘟着嘴道：“皇阿玛好些日子没来瞧儿臣了。”
皇上在他圆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胤䄉有没有想皇阿玛？”
“时常想念，额娘也是。”胤䄉乌黑眸子滴溜一转看向婉媃：“额娘前些日子夜里抚琴还落泪了，儿臣偷偷问霜若姑姑，姑姑便说是额娘想皇阿玛了。”
“你这孩子，乱说什么。”婉媃一阵脸红，将胤䄉从皇上怀中拉扯道自己身旁，半是尴尬道：“快别缠着你皇阿玛了，皇阿玛国事繁忙好容易歇上半日，平日里你闹腾额娘便罢了，要懂事些，明白吗？”
胤䄉郑重颔首，爽朗一笑：“儿臣明白，额娘疼皇阿玛，儿臣也疼皇阿玛。”
瞧着他半个大人模样的说辞，逗得婉媃与皇上哭笑不得。
婉媃握着胤䄉略有寒凉的手，微微蹙眉吩咐进礼道：“快别带着十阿哥在雪地里撒野了，带下去用温水泡一泡手，前儿个云蝉不是新制了一双锦棉手套吗？若再贪玩，也得取来戴着，冻伤了可怎么好？”
进礼应下婉媃的话，忙带着胤䄉退下了。
待殿内宫人尽数散去，皇上定定望着婉媃，看的她有些许不自在。
她眼神闪躲，可以避开皇上的目光：“皇上为何这般瞧着臣妾？”
“御前是许你自由出入的，若是念着朕便来，怎自己在宫中伤情。方才听了胤䄉的话，朕心都要碎了去。”
婉媃一愣：“原是......原是怕着扰了皇上。前朝事忙，皇上又有陈贵人侍奉在侧，臣妾冒失去了反倒不知如何自处。”
皇上幽微一叹，一把揽住婉媃的臂膀将她抱在怀中，无限温柔道：“你若吃醋，朕便少见她。若还顾忌，只需一句话，朕不再理她便是了。”
婉媃表情极不自然轻轻推开皇上，摇头道：“如此臣妾不成了悍妒妇人？也忒不体面了。”
皇上笑笑，目光锁在置在黄梨木桌上的瑶琴，饶有兴致道：“婉儿与朕初相识，一曲凤求凰深动朕心。如今想来，卓岚的月琴听得多了，倒是许久未听你弹奏一曲。左右闲着，便弹给朕听罢。朕从旁护着你，也算是罚了朕惹你为伤心落泪的糊涂了。”
婉媃本不欲弹，然皇上强求，遂只能应下。
一曲落，技艺仍在，可情谊总不如从前。
皇上仍道妙哉，一时情难自抑，打横将婉媃抱起步入寝殿之中，缓缓垂下了纱帐。
他心底定然觉着，自己与婉媃的嫌隙不过是小巧事儿。
他乃大清帝王，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那又有女人能不为他倾心的呢？
即便是吵闹风波，总哄上两句便也过去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胤䄉所见婉媃深夜抚琴落泪，却不是奏了一曲《凤求凰》，而是一曲《乱梅瑶》。
这一曲，是从前在府邸时跟着琴娘学下的，亦是她此生第一首弹奏完整的曲子。
那时的她年幼且烂漫，于府邸庭院，十里月下，她抚琴，懿德唱曲，沈夜耍拳打武助兴。
事到如今，婉媃才明白，那样的日子才是她此生最快乐惬意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