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这一病,皇上算是彻底撂下了国事而不理,终日里昼夜不离守在慈宁宫,亲奉汤药,照顾皇祖母起居。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太医院告太皇太后病危,皇上亲自率领王公大臣由紫禁城乾清门起步行到天坛,祈告上苍,祈求折损自己的寿命来为太皇太后增添寿数。
更亲笔书写祝文一篇,涕泪交顾念道:“忆自弱龄,早失估恃,趋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养教诲,以至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极之恩,毕生难报。若大算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
以此真情孝悌之义祈求感动上苍,是日回宫,太皇太后病情果然好转,人也渐渐恢复了气色,一日里总有一两个时辰尚能清醒。
皇上只以为是诚感动天,于宫中大办法事五日,又亲往奉先殿告谢列祖列宗。
又三日,往慈宁宫看顾太皇太后时,见人并不睡在榻上,满殿寻之,却见是苏麻喇姑搀扶着太皇太后在后院里踱步。
她瞧着气色和缓许多,竟也能下地行步,皇上自是欣喜,可欣喜之余更有隐忧。
冬末仍是天寒,只怕着寒气侵染了皇祖母再添病痛,于是赶上前两步搀扶着太皇太后,口中半是欢喜半是责备道:“皇祖母怎似顽童,这病方有了起色,就这般没个忌惮。”说着又看向苏麻喇姑,无奈摇头:“苏麻姑姑也是,便这般纵着皇祖母吗?”
太皇太后朗笑两声,伸手轻抚皇上光滑的额头,无限慈祥道:“可还记得你五岁那年生了痘,哀家与你皇额娘日以继夜看顾在你身旁,你那时也是,大病初愈便自顾跑到庭院里玩耍去了。可还记得将哀家吓得魂都飞了,寻到你时你第一句话说了什么?”
皇上思忖须臾搔首一笑:“孙儿说,闷在榻上,人都要发了芽儿去。”
太皇太后亦笑:“是啊,皇祖母一样,久不出来走动,呼吸不得新鲜空气,总觉着胸口憋闷的紧。”说罢深吸一口气,满面怡然闭目叹道:“哀家在这紫禁城里过活了大半辈子,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觉着,这紫禁城里竟能嗅见科尔沁草原的芬芳。”
她偏头看一眼苏麻喇姑,笑得深沉:“苏麻,你闻一闻。”
苏麻喇姑深吸一口气,不过是冬日里寻常的寒凉,灼了气管去,惹得人只想咳嗽,哪里又有半分科尔沁草原的芬芳草香与牛马牲味?
可她仍是应下了太皇太后的话,连声称是。
皇上与苏麻喇姑搀扶着太皇太后向殿内行去,临了快入了殿门,太皇太后却忽而驻足吩咐一句:“苏麻,哀家有些话想同皇帝说一说,你去小厨房瞧着他们煎药罢。你知道的,你服侍哀家这么些年,哀家是离不得你了。旁人再好,也不如你称心。”
苏麻喇姑颔首应下,方要转身离去,复又被太皇太后叫住:“苏麻......”
苏麻喇姑驻足转身,面色明媚看着太皇太后,忽而扬起一记笑意:“太皇太后还有何事吩咐?”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笑道:“无事了,你去罢。”
皇上搀扶着太皇太后上榻,又贴心替她褪去了外衣,掖好被角,取了暖好的汤婆子令太皇太后抱在怀中暖着。
待忙完了这些,又取了新鲜蔬果来替太皇太后去皮,太皇太后瞧他忙碌不休,摆手一笑:“停一停罢,无甚胃口,如今只想与你说说话。”
皇上将剥了一般的果肉放在盘中,取了素巾拭手后贴着太皇太后身边儿坐下。
“皇祖母无事便好,前两日您可要吓坏孙儿了去。”
“这事儿不怪哀家要说你两句,你是皇帝,怎可这般任性,丢下国事置之不理,日日护在哀家身旁?”太皇太后面色遽变,略有严厉道:“你必得先以天下事为重,而后才是其它。”
皇上轻缓摇头:“若无皇祖母,孙儿断然走不到今日。”
“你有今日,全然在你,不在哀家。”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玄烨,你这个皇帝,当得很好。他日哀家去了,见着先帝,见着太宗,总算对他们也有个交代。”
“这样不吉利的话皇祖母断不可挂在嘴边。”
太皇太后浅笑摇头,‘嗨’了一声道:“什么吉利不吉利,忌讳不忌讳,都是哄着旁人罢了。哀家这一生怎样的事儿没见过,总是不信这些的。”
她话落,向皇上招一招手,示意皇上离她近一些。
她斜靠在榻上,轻轻将皇上揽入怀中,仿若皇上仍是从前稚子,依偎在她膝下一般。
“多久了?”她自问自答:“多久都没有与你这般亲近过,不怪哀家病弱。你都这般大了,哀家还有不老的道理吗?”
“皇祖母......”
“这些时日病的昏昏沉沉,哀家总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儿。想起哲哲,想起海兰珠,想起娜木钟。也会想起太宗皇帝,想起先帝,想起......多尔衮。”太皇太后轻轻拍打着皇上后背,声音渐弱下去:“昨个儿夜里哀家做了一场梦,梦见他们都来寻哀家了。他们还是那时候的模样,都还年轻着。不似哀家,在人间留恋数十载,终落了个人比黄花瘦,倒比不上他们自在。”
皇上眉头轻蹙,他低垂着头,静静埋在太皇太后的身子里。
这一刻,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生命削弱的迹象。
心跳渐渐无力,呼吸渐渐浑浊,连拍打着他后背的手,也落得极轻,仿若无物。
他强忍泪水,不敢抬头直视太皇太后一眼,只静静听她说着:“玄烨,太宗山陵奉安已久,不可为哀家轻动。况且哀家心中也舍不得你们父子,若哪一日哀家去了,便将哀家安置在先帝的孝陵附近罢。哀家想守着你们,想守着。”
皇上略有哽咽应下太皇太后的请求,这才听她长舒一口气,郎朗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太皇太后身子微微向后仰着,目光浑浊孔洞望向窗外:“哀家这一生,是再也回不去科尔沁了。太宗,多尔衮,姐姐......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