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胤禛已然是众皇子中除却太子外最为出挑的一个,若不是仁孝皇后早死太子早立,如今他亦极有可能是被皇上属意的太子人选。
他有着这样的野心,有着这样的盼头,原是人之常情,哪里又有错处呢?
瞧着惠妃与荣妃,平日里一个个都是不争不抢的主儿,前一阵胤礽接连受皇上斥责,不也同是引起了她们的躁动?
现下自己与胤礽已然反目,昔日他登基称帝,哪里又能容下自己,容下胤䄉?
也正是因为胤禛有着这样的野心,反倒令婉媃想到了缓和他同琳兰母子关系的法子。
她同胤禛并肩而坐,不急不缓道:“能否要皇阿玛废了你二哥另立你为太子婉娘娘不知,可你既有此心,也别忘了你生母乌雅氏一族,如今也在皇上面前渐渐得了几分脸面。多一个氏族帮衬,日后对着你心中所想之事,总有助益。”
胤禛静默须臾,想了又想才道:“儿臣若如此,总要佟氏放不下心来。到底儿臣不过是孝懿皇后的养子。”
“佟氏一族安心与否的关要如何能落在你与生母亲近这事儿上?你需得让他们明白,这本是对着彼此互利互惠的事儿。且若不是佟国维与隆科多瞧着你颇得帝心,你以为孝懿皇后身死后,他二人可还愿攀扯着佟氏一族去搭理你?”
婉媃取过胤禛面前的骨筷,夹起一筷龙井虾仁置入胤禛盘中:“这龙井虾仁晶莹剔透,比之你盘中的那块乌鸡腿,虽虾子薄肉,却更显入味三分,别有一番风味。且量再少,它也是块肉。你可明白?”
胤禛揣度须臾,夹起那块龙井虾仁食了,咂咂嘴道:“从前儿臣不喜食虾子,只觉得腥咸辣口。如今婉娘娘予儿臣这一块,却鲜香弹嫩,味美而不腥。甚好。”
婉媃看他一眼,无声笑了:“你与你额娘之间隔阂了这许久,如今只等你迈出一步去,这些年你额娘对你的愧疚之情,巴不能一瞬全然填补给你。后事你如何做,婉娘娘只能与你言尽于此。你是极聪明的孩子,你十弟常以你为榜样在宫中与婉娘娘念道着你的好。相信你不会令婉娘娘失望的,是不是?”
胤禛放下手中骨筷,起身向婉媃行揖礼,颔首道:“得婉娘娘点拨,儿臣受益良多。”
婉媃扶他起身,将那本《治国要治》郑重递还与他,只佯装不知此事,带着和煦的笑意同他共食佳肴。
对着聪明之人,她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对方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觉间,琳兰已困在永和宫近二十日,因着飞燕的死令她神殇不已,日日缠绵榻上避着顶好的日头不肯下榻挪动一步。
内务府的奴才最擅拜高踩低,永和宫没了掌事宫女,余下之人待琳兰只似寻常主仆并不贴心,宫中份例偶被克扣中饱了内务府奴才私囊也无人敢发声。
打先里只是试探一番,克扣些柴火、香料什么的。
到后来见着无人发声,胆子反倒愈发大起来,连着每日的例菜也供不周全。
左右琳兰无甚胃口,加之暑热,见着一桌子的清寡吃食更觉食不知味,总食不了几口便撂筷而起。
短短十日,人便被折磨瘦了一圈。
五月初一这日,琳兰醒身时已近午时,宫人们妥帖备好膳食,又伺候着琳兰起身进药。
这期间琳兰一言不发,神情略有呆滞,似是人偶般随意任人摆弄着。
从前宫中同飞燕关系最近的宫女采颉明白她是为着飞燕的死而难以释怀,一璧觉着飞燕可怜,一璧又实在心疼自家小主这般折磨自己,于是待着宫人退去后,私下里劝慰道:“娘娘如今尚在禁足,十四阿哥与公主挪去了贵妃娘娘宫中养着您大可安心,眼下最紧要的事儿便是顾及着自己的身子。本就病着,若再这般不思饮食将人熬瘦了几圈,可要令孩子们瞧见心疼了。”
琳兰坐在膳桌前,百无聊赖拨弄着一盘凉拌金针,冷道:“你瞅着如今这永和宫,连着内务府那些下作奴才也可随意欺凌,又有谁还会在乎本宫用不用这膳?”
采颉忙劝道:“娘娘不可说这般话,皇上不过一时气闷才迁怒娘娘,且到底没有重罚,娘娘......”
“重罚?”琳兰冷笑,执筷之手渐渐攥紧:“飞燕至死连个全尸都留不住,打量着还要如何重罚?”
这话尚未落,却听殿外有内监尖细的声音缥缈传来:“四阿哥到。”
琳兰闻之苍然一笑,摇头自嘲:“本宫如今病成这般模样了吗?连着耳朵也不中用了......”
采颉瞧一眼寝殿门前渐渐被掀起的珠帘,在看见胤禛的那一刹,笑得眼角眉梢都生出了褶子来:“娘娘!您瞧!当真是四阿哥!”说罢跪地请安道:“奴婢给四阿哥请安。”
琳兰一怔,缓缓回过头去,在目光与胤禛撞上的一刻,惊得连手中的骨筷也落在了地上。
‘叮咚’两声脆响,回荡在空荡的寝殿内。
胤禛冲着琳兰生疏一笑,而后拱手请安道:“儿子给额娘请安。”
有盈盈热泪难以自制夺眶而出,她慌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急急起身搀他一把:“你怎么......”话方出口半句,便觉如鲠在喉,只顾掩面而泣,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胤禛揽着琳兰的肩胛重新落座,取过她别在腰间的帕子亲昵替她擦拭着眼泪:“额娘身子不好,垂泪伤神,莫要哭了罢。”
琳兰按住胤禛替自己擦拭泪渍的手,唇齿颤抖道:“你怎来了?额娘尚在禁足,你皇阿玛知晓了可要斥责你。”
胤禛微笑摇首:“无事,儿子知晓额娘缠绵病榻,特请了皇阿玛恩许来瞧一瞧您。皇阿玛亦担忧额娘身子,要儿子与额娘说,今日起便解了额娘的禁足,嘱咐您好生将养着身子。”
许多年,记不起有许多年。
她渴望着从胤禛口中再听得他亲昵唤一句额娘,如今这般乍然盼到,心底反倒像打翻了五味坛子一般不知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