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安抚了琳兰激动的心绪,胤禛这才瞥见桌上错落摆放的午膳。
不过是些凉拌金针,醋腌黄瓜,白玉蘑菇,金盏竹笋等一众素菜,恨不得半点荤腥也不见。
他旋然生怒,唤来宫人斥责道:“额娘病着,平日里尽是这些吃食供着?内务府的奴才是如何当差的,你们一个二个也装作眼盲了瞧不见吗!?”
见他生怒,众人齐齐跪地,打首的内监声音颤抖着回话:“四阿哥明鉴,内务府的奴才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是惯了的,主子病着,奴才们偶有说嘴两句,却还要被内务府总管训斥不安分。咱们......”
“如今额娘解了禁足,旨意晌午便要晓瑜六宫,你去寻了内务府总管来永和宫,我倒要听听他将这些连常在宫中都不如的吃食送来永和宫,是有着怎样的说辞!”胤禛手中持着玉匙重重敲击在盘盏间,溅得汤汁飞溅而起。
琳兰知他是关切自己,心底遽然而生一股暖意。
她一把抓住胤禛的手将玉匙夺过放在一旁:“仔细伤着自己。”而后攥他手掌在掌心,浅声道:“额娘见着你如今这般,实在欢喜。额娘对不住你,本以为这一生你都......”
“额娘莫要如此说。”胤禛反握住琳兰的手,沉声自责道:“是儿子对不住额娘,要额娘伤心。前些时日婉娘娘来寻了儿子,与儿子说了许多,也令得儿子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无不是之母亲。是儿子糊涂,儿子后知后觉自己是如何不孝,只恨自己为着一口怨气与额娘生分疏离了这许多年。”
这话由着胤禛口中说出,无异于是给琳兰吃了一记定心丹。
本一蹶不振的她倏然又重燃了生活的希望,她紧紧拥住胤禛,泪水顺着下颌缘线淌在他日间健硕的肩胛之上:“傻孩子,是额娘对不住你。额娘欠了你的,往后定会十倍百倍偿还于你!”
胤禛与琳兰相拥许久才舍得略将她松开些,他仔细替琳兰抹去泪痕,笑道:“额娘可不要哭了罢,今日是欢喜事儿,如此可不应景。”话落又吩咐宫人去启了小厨房的灶,重新做些精致可口的菜式来:“儿子陪着额娘用膳,之后便去长春宫将弟妹接回来。许久不见,额娘应是想念的紧。”
“是念,可更念你。”琳兰紧紧攥着胤禛的手,怕着下一刻一个不留神,他便又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与自己疏远的背影。
而胤禛呢?他是否打心底里原谅了琳兰,接纳了这个自幼不在自己身旁陪伴的额娘,而不是为着婉媃所说的家族势力而刻意与她重修旧好?
这些事儿,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晓个定数。
这一日午后时分,在永和宫同琳兰进完午膳的胤禛赶着去了长春宫,来时正巧遇着婉媃携胤禵与蕴璟正要离宫。
婉媃打远处见他来,便牵着孩子的手立在原地候着他。
胤禛礼数周全向婉媃福礼请安,婉媃便笑:“是你劝了你皇阿玛。”
胤禛颔首道:“皇阿玛到底记挂着额娘,原也不用儿臣多说嘴什么。”
婉媃略顿一顿,将胤禵与蕴璟送到胤禛身旁:“许久未见你们四哥了,快给你们四哥请安。”
胤禵与蕴璟尚年幼,稚嫩请安间透着几分疏远,全然瞧不出三人本是一母同袍的亲兄妹。
胤禛却不忌惮这事,反倒牵过胤禵与蕴璟的手,向婉媃道:“婉娘娘是要带着弟妹出去?”
“原本是要,如今你来,便不必了。”婉媃抬眉看他:“孩子由着你送回永和宫去,琳兰更是欢喜。左右她方解了禁足人还在病中,本宫今日便不去叨扰她歇息了。”
胤禛向婉媃一拜,又携胤禵与蕴璟向婉媃拜别,这才与弟妹有说有笑的往永和宫去了。
立在长街之上,婉媃目送着三人的背影,直至瞧不见了才搀了霜若一把转身回宫。
霜若替婉媃理了理被风拂乱的鬓发,柔声道:“母子间剖开皮肉终是淌着一样的骨血,四阿哥如今这般,德妃娘娘那病定能不药而愈了。与孩子生分这许多年,能得了好,奴婢瞧着也替德妃娘娘欢喜。”
婉媃似笑非笑,轻声道:“那孩子所想与琳兰终究是不同的,只是不管为着什么,能瞧着他们重修旧好,是喜事。”
霜若道:“娘娘那日与四阿哥所说那番话,想来他是听进去了。”
“龙生九子,唯一子成龙,旁人如何能不生妒?其实这前朝事与后宫事原是一样,都是挤破了头去争一个虚妄之物罢了。女人争情分争荣宠,男人争势力争权利。可怕在忘我追逐时人人都以为自己能得,临了头破血流争得了,回首瞧瞧,才觉着不值。”
这番话霜若听得似懂非懂,只草草应和了婉媃两句,便伺候她回宫歇着。
到了晚间,敬事房传来消息,是夜皇上翻了婉媃的牌子,且无需她入乾清宫侍寝,只在自己宫中候着皇上来便成。
算一算,皇上上回宿在长春宫已是许久前的事儿了。
想起自己初入宫闱时,皇上常在婉媃宫中用了晚膳,之后便命梁九功将折子挪来延禧宫,一璧批着折子,一璧与婉媃闲谈叙话。
那样情好的时光,却不想一晃已然过去了这许多年。
从前自己不过是一小小贵人,如今成了贵妃,宠爱倒远不如前了。
添妆时,她定定瞧着镜中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淡然苦笑。
她的皮肤仍精致,却再无从前那般粉嫩若桃,吹弹可破。
额发偶添花白,虽云蝉与霜若可以极佳的绾发手段将其藏匿不见,可旁人瞧不出,自己看着却如针芒般刺眼。
她明白,自己不再年轻,倾世的容颜同着皇上的宠爱,一并被岁月无情洗涤缓缓逝去。
可情爱一事便该是如此吗?
色衰爱弛若是所有情事的归宿,那沈夜于她又如何说?
他从未得到过自己半分,却巴着少时的情谊无怨无悔守护在自己身旁二十载。
相比自己付给了皇上一生,临了又得了什么?
她自嘲笑笑,扬一扬手令宫人停了手上繁琐的装扮动作,泠然道:“废这些心思只为相见那一面,入了夜这厚重的脂粉贴在面上,晨起还不知得油腻成什么样,反是弄巧成拙。”
说着自顾取过螺子黛在娥眉上扫了扫:“如此便够了,都下去伺候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