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晚来时，紫禁城落了极大的雨。
那雨滴噼啪打落满院的辛夷，闻声倒像是宫中扬起了庆喜的鞭。
这样的雨夜，婉媃贴窗而坐，本以为皇上是不会来了。
这般想着，百无聊赖取过一枚小金剪子，卸了护甲细细修理着自己水葱般的指甲。
不多时闻听殿外好一阵喧闹，极目远眺向窗外，才见是皇上御驾汤汤而来。
梁九功执着贴金龙纹御伞护着皇上一路入了寝殿人才退下，皇上于门外轻咳了两嗓子，兀自掀开垂帘入内。
婉媃如常行礼，霜若领着宫女替皇上斟茶，又备了极好的姜香梅子供二人食着。
待办完了这些，皇上一扬手将众人都遣了下去，继而松泛着脖间筋骨，疲惫道：“这两日前朝事忙，少来瞧你，也不见你似从前一般往乾清宫去与朕送些汤汤水水的来见朕一面。今日大雨本不欲离宫，可粗算算，彼此已有十余日未见，便赶来了。”
婉媃起身行到皇上身旁，轻轻替他揉捏着脖颈。
新绞的指甲尽是锋利，一时不慎刺痛了皇上，伴着他舌尖卷起的‘嘶’声，脖间平添了一道刮白的印。
婉媃取过置在桌上的茉莉油来，以指腹蘸取微量涂抹在白印之上：“臣妾如今才觉着，自己伺候起皇上来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殿中静得似无人之境，唯能闻听外头愈落愈大的雨点子声。
雨水扑打在菱窗之上，氤氲成一片模糊的水色。
婉媃抬起眼望着窗启的缝隙，雨若流苏垂垂密下，障了目。
替皇上上了茉莉油，自顾又将那小小的珐琅锦盒盖好置在一旁。
婉媃静静坐在皇上身旁，目光携几分呆滞直盯着摇曳烛火。
气氛尴尬迫人，皇上目光凝在婉媃平静无澜的面孔上，轻蹙眉头道：“朕总觉着婉儿不甚像从前的婉儿了。”
婉媃恬淡一笑，并未转首，只抚摸着自己的肌肤温和道：“是不像了。臣妾初初与皇上相识时，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如今不知觉间已过去了二十三载，哪里还能像从前呢？”
皇上执起她略有些冰凉的手，轻咳了两声道：“你知道，朕说得不是这些。你一路陪朕走来，朕亦不再年轻，朕如何会嫌弃你？”
婉媃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掌，不做任何动作回应。默了须臾，方和婉道：“皇上万岁，哪里会有年迈的时候？且瞧着嘉嫔，齐贵人，富察常在一个个都是娇花般的年纪，常陪伴在皇上身侧，也衬得皇上年轻。”
她这话说得刻薄，亦夹带了几分醋意。
盛夏的雨天最是闷热，风尘仆仆而来，逼得皇上生了半身的汗。
他松一松婉媃的手，取了挑子来将菱窗推开卡住，凭着凉风同雨水泛起的土腥味直灌而入。
风拂起婉媃鬓边细碎的发，皇上望着她的侧颜，才见那本精心藏好的华发一时曝露出来。
婉媃面上染了淡淡的胭脂，红晕若桃，同画着远山黛的眉毛相称，算得相得益彰。
她面上挂着淡薄不知深意的笑，目光就这般幽然直勾勾盯在险要被风扑灭的烛火之上。
皇上深深望着她，欲将她看穿了去，迫切想要了解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越是这般，越是瞧不明白。
从前情好如璧人的彼此，却不想如今能相处成这般窘迫模样。
他短叹了一口气，扬起一记虚假的笑打了岔道：“过几日胤禌生辰，闻听婉儿特意备了百家被送与宜妃，以求护着孩子平安长大。是极好的心思，只是百家被制成颇为费神，你入了夏身子总湿气重，可别过劳了。”
婉媃浅浅‘嗯’了一声：“原不是多费心的事儿，比不上嘉嫔如今住在翊坤宫，对着十一阿哥生辰的事日日费心。她有着身孕在身，皇上这番话也该嘱咐给她。天降洪福，可莫要同上次一般晦气，无端无由便小产了去。”
皇上笑道：“说来也是祖宗庇佑，连着太医都说了嘉嫔此次得孕实属不易，她......”
话至一半，见婉媃略略蹙眉，眼角眉梢尽数透着几分嫌恶，于是改口道：“婉儿仍不喜欢嘉嫔？”
婉媃这才回首看他，一双明眸映着烛光显得愈发澄澈：“嘉嫔是皇上亲封的嫔妃，是要伺候皇上的女子，皇上喜欢她便是了，如何要臣妾一并喜欢？”
得她这一问，皇上略有几分尴尬摩挲着掌心，轻笑道：“朕从前宠爱德妃，婉儿反倒能与德妃成为交心挚友，朕以为爱屋及乌，婉儿同嘉嫔皆是朕心头至宝，嘉嫔有意向婉儿示好，婉儿也可试着打心底里接纳她的好意。”
爱屋及乌？
婉媃心底冷嗤，面上带着凉薄的笑意，轻鄙之意藏匿不住由着眸底漫出：“皇上明知臣妾对嘉嫔全无好感，也知你我晓彼此间许多嫌隙都是因着她而生。如今皇上竟对臣妾说出‘爱屋及乌’这四个字，莫不是在皇上心底，这凡此种种不愉快之事皆是因着臣妾悍妒无容人之量，与嘉嫔断无半分干系？”
婉媃清冷摇头，面上笑意尽失，眼珠孔洞无光死死睇着皇上：“嘉嫔身世不明来历成疑，皇上便不怕她这邪花魅草会行不轨之事？”
皇上面色遽然生变，沉声道：“你费心予了梁九功那陈圆圆的画像给朕为着是什么，朕清楚明白。朕也依着你的心意去查了嘉嫔的身世，坐实了她乃汉人梁姓夫妇的亲女无疑。这事儿传遍六宫，你这长春宫向来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你会不知？”
“坐实？如何坐实？”婉媃轻声嗤笑道：“她信口攀扯两句，皇上便信了那人是她生身父母？刨棺验骨也证不得血亲的事儿，皇上当真丝毫无疑？还是即便您有疑心，念着她那张**面，而不忍再追究下去？”
皇上陌声不语，面色阴沉似欲来山雨。
夜色随缠绵落雨愈发深浓，凉风由着婉媃的袖口灌入，直直往心尖儿上钻。
她看着皇上的神情，不禁打了个寒颤。
却不知这一颤是因着凉雨，还是因着皇上那颗相背而行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