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回身将菱窗微合一些,背过身去冲着窗外深吸一口气,徐徐道:“臣妾如今提及嘉嫔半分不是,换来的只能是皇上打从心底里对臣妾的无限厌恶。皇上对嘉嫔的疯魔,自己不知,合宫却尽数瞧在眼里。为着嘉嫔,您不惜顶撞太后,甚至于连为您诞育数子的德妃也险些废弃。”
皇上倏然将目光凝在婉媃面上,摇头冷笑:“朕与德妃如何你不知吗?是她断无半分柔善,对着朕常有怨怼,不似君妾倒像是日日对着仇敌,朕......”
“仇敌?”婉媃闷哼一声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忘了昔日是如何迫着德妃嫁入帝王家?且您说德妃断无半分柔善,臣妾却觉着她初识您时便是这般性子,全无半分隐藏伪装,而您从前对她痴迷,不正也是为着如此?再者说,她不柔善,难道您觉着嘉嫔柔善吗?她若真是柔善之人,断然不会将飞燕活生生烧成了一抔灰!”
皇上长舒一口气,厉色道:“是她要烧死嘉嫔,还要嘉嫔如何容她?”
婉媃道:“白长卿与仵作同验过,嘉嫔口中所言的那刺客,在后脖颈处存了明显的淤痕,九成缘由是为人横掌劈晕了过去。而殿外那四名宫人,更是为火烧灼无丝毫挣扎的痕迹,显然是被人提前下了迷药所致。他四人在殿外伺候,迷烟无用,非得药从口入,那刺客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强行灌药给他四人而不发出丝毫动静。这些疑点皇上不是不知,可您却连查也懒得去彻查一番。只一句您信嘉嫔,便草草了之。”
她缓一缓,唇角略微挑起,带着不屑的笑意:“这话臣妾听着耳熟,从前皇上也不止一次与臣妾说过,可笑的是,臣妾比之嘉嫔,倒从未得过您一时半刻的尽信。”
皇上有片刻的怔忡,因着慌乱,无处安放的双手不自觉理着顺洁的衣襟。
“在你心中,朕便这般不堪?”
他这一句话说得毫无底气,似是连自己也不甚笃信。
婉媃轻摇着头,只觉着齿寒,半分辩驳也不想再有:“不是皇上不堪,是臣妾不堪极了。这些时日得空,臣妾细想了许多事。想起了从前的玄烨,也想起了从前的婉儿,只觉着彼此消磨日久,半分没了最初的模样。其实不怪着嘉嫔,即便没有她,臣妾与皇上也迟早会走到今天这一日。”
她不自觉唇角含起了笑,回忆道:“皇上可还记着从前大雪天儿里,御轿行不稳,您宁愿要梁公公挪了奏折,自己踏着雪地一步一步走到延禧宫来,也要同臣妾朝夕相对。如今半月未见,雨天赶来一见,倒也能成了皇上宣之于口值得感慨之事。”
她觑着皇上隐怒的眸子,非但不惧,反而更觉可笑:“皇上何以如此看着臣妾?”
皇上呼吸愈发粗重,喉头发出低沉的怒吼声:“朕与你笑脸相迎,可你呢?自打今日见着朕,便未与朕说过一句好话,给过朕一个好脸色!”
婉媃喟然长叹:“这宫中有哪个女子与皇上说的话不是好话?又有哪个女子给皇上瞧的不是好脸色?即便再委屈,再不愿,也总是依着您的性子百依百顺。后妃千人一面,揣度着皇上的喜好,挣着把自己活成皇上喜欢的模样,渐渐的便丝毫也寻不见了自己的本心。可皇上觉着如此痛快吗?”
皇上声音沙哑,满是戾气道:“妇人贞静自守,柔顺事人,专心内政,不与外事。侍奉君上更以君之所好为好,贵妃饱读诗书,这些道理如今竟混忘了吗?砌词强辩,与你说话,实在令朕觉着费事!”
婉媃定定望着皇上,他一鼻一眼仍是从前人,可望得久了,却愈发觉得陌生。仿若是与这人初识般,心底再生不出半分悸动。
她沉了一口气,本还有几分酸楚的心如今彻底有了落处:“臣妾今日不过与皇上说了几句真话,皇上便生了这般大的怒,以至于要皇上觉着与臣妾多说一句话也是费事。臣妾知晓,这两日皇上前朝事忙,可却每每宿在了翊坤宫处。宜妃失宠已久,骤然得了这样大的恩宠还不知要如何感谢嘉嫔。趁着夜未深重,雨未滂沱,皇上若对着臣妾不欢喜至此,可快寻了能令自己欢喜之人去,免得强强两两相望,更不知要说出如何伤人伤己的话来。”
这般话脱口而出之际,莫说皇上,连着婉媃自己也是吓得怔住。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亲口与皇上说出这般绝情的言辞。
她曾经那样在乎他,将他放在心尖最珍贵的位置之上。
这宫中无数的谋害算计令人厌烦也令人绝望,单凭着皇上一句‘有朕在,你安心’便诓进去了自己半生。
她想起初入宫时,于清晨的蝉鸣中盼过皇上,于午后的暖阳下盼过皇上,于昏黄的霞光里盼过皇上。
于春日满院花海中盼过,于夏日清荷莲莲中盼过,于秋日飞黄落叶中盼过,于冬日皑皑飞雪中盼过。
那思念永无消绝,日日复夜夜,夜夜复年年。
盼了那么久,盼到头的,却是一颗从未真切属于过自己的心。
皇上与她对视良久,神色渐渐灰败下来。
他数次启了唇齿,却最终一言未发,起身去了。
那背影隐没在远离烛火烘照的黑暗中,只待听得似在殿外候着的梁九功轻声嘀咕了两句惹了皇上训斥,而后尖着嗓子高唤一声‘皇上摆驾’,这才缓过神来。
入宫二十三载,尚是头一次皇上翻了她的牌子却离她而去。
正也是自己内心所盼的。
心聚不在一处,**的契合只令人觉着恶心。
皇上御驾方出长春宫门,守夜的云蝉便急急入内。
她神色仓惶,若是灭顶之灾临头,连话也哆嗦着说不全:“娘娘......皇上他是,皇上他从未这般过,这......”
婉媃无声露出一记单薄的笑,兀自卸去额发上的华丽珠翠:“走了好,落得清静。我舒坦,他也舒坦,何尝不算一种佳事?”
云蝉凑上前来低伏在婉媃膝边,咬唇劝慰道:“可是娘娘又说了皇上不中听的话?您知道皇上的性子,为何还......”
“他不中听的话却是我憋了满腹的实话。”婉媃看着烛火一点点暗淡下去,有朱红的泪凝着烛管落了满案:“忍了那么久,如今想明白了,便也不想忍了。说便说了,反倒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