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赐卓岚协理六宫大权的旨意并未过问过婉媃的意思,她明白这是皇上在向她示君威,也懒得去细想其中事。
她本就不惜的管着这些事不关己的琐事,如今予了旁人,自可落个清闲。
苦口婆心劝了良久,能寻出的证据已然呈在皇上面前,可到底比不过一个男人无端被女色迷了心智去。
她实在是太倦了,倦到与皇上多言语一句,都觉着无限费神费劲。
偶一日她独立庭院修剪着花草,霜若赶着替她撑伞蔽日,闲时问一句:“娘娘可是对着皇上失望了?”
闻听这一句,她心底毫无波澜,只平淡一笑,将剪下的花枝敛到一旁,平静道:“失望便是还念着那人,你觉着如今我还念着她吗?”
不知何时起,对着长春宫的一璧宫人,婉媃已经不再自称为本宫。
她实在厌倦了这个身份,厌倦了这座皇城,也厌倦了终日无休止的勾心斗角。
其实旁人如何,她都能舍得下心去算计。
唯独到最后,需要与她斗智斗勇之人换做了昔日最怜不得的少年郎,只令她觉得疲累、心酸。
晚些时候,胤䄉放课而归,往着寝殿向婉媃请安后,便欢喜取出了一卷丹青交与她手中:“额娘瞧瞧,师傅今日夸了儿子。”
“什么呀?”婉媃柔笑着摊开丹青,见其上绘着的是自己同皇上两相依偎夕阳下的场景。
胤䄉尚小,执笔稚嫩,却能摸索着神韵绘的惟妙惟肖。
婉媃静静凝着那画,不觉冷笑。
记不得有多久不曾与他有过这般温馨的时光,如今再见,却只能在画中了吗?
她仔细将丹青卷起递还给胤䄉,爱抚着抚摸着他光秃秃的额头:“画得极好。”
“当真?”胤䄉笑得开怀,将那绘卷捧在怀中兴兴道:“明日皇阿玛要入尚书房问课,儿子便将这丹青送与皇阿玛可好?”
婉媃微愣,摇头道:“你若要问额娘的意思,额娘便觉着你该自己收着。若是当着那些个兄弟的面送给你皇阿玛去,只要人觉着你张扬。”
胤䄉似懂非懂,嘟着小嘴颔首道:“儿子明白了,额娘常与儿子说,皇阿玛不喜皇子张扬。可是大哥与三哥近日里却频频在皇阿玛面前讨彩,儿子却瞧着皇阿玛欢喜的很。”
“旁人如何你莫要理会,只做好自己便可。”婉媃将胤䄉揽在怀中,听得他小腹‘咕噜’一声,便笑道:“饿了吧?云蝉姑姑给你备下了你最爱的佛手酥,快去尝尝。”
胤䄉重重颔首,一个骨碌从婉媃怀中起身,带着满面笑意一蹦一跳往小厨房去了。
婉媃凝着孩子日渐长高的身影,打心底里生出了几分欣慰。
可很快,她眉头却不由自主的团起了一片阴翳。
丹青?画卷?小像?
昔日卓岚以自拟蕴皙画像攀扯沈夜威胁自己,如今她得孕固宠又得协理六宫大权无限风光,如何会在此生安生消停下来?
她那诡谲心思,还不知要如何将沈夜攀扯到这事里来。
如今的自己已然圣宠不再,事发之际又要如何保全他?
想至此,只觉不寒而栗。
是夜月明星稀,月圆堪似十五,硕大的月盘悬在黑稠墨布的当空,将寂静的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森白当中。
此情此景只令人觉着压抑,隔窗遥望,久久喘不过气来。
云蝉伺候着她进了一碗阿胶血燕,瞧着婉媃面色发白,不由关切道:“娘娘倚着菱窗下坐了一日,身子骨可都要僵了。奴婢伺候着您早些就寝罢?”
婉媃取下盖在身上的紫貂软衾,张开双臂略舒展筋骨,才道:“云蝉,与我更衣。”
“更衣?”云蝉凝眉奇道:“入夜的天儿,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婉媃道:“换了你的衣裳于我,我要去寻一故人。”
故人?如今的婉媃在这宫中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口中所言,无非是住在废亭旁的沈夜罢了。
云蝉一惊,后退几步摇头道:“娘娘,可不行!嘉嫔如今协理六宫,可是明明白白调换了许多夜巡内监与侍卫。从前多半是咱们安插的人手,入夜行路也方便些。现下这般,保不齐要闹出何事来。”
“你安心,这条路我原是走惯了的,出不了岔子。”
瞧着婉媃态度坚决,云蝉咬唇道:“非去不可吗?”
婉媃静默颔首:“我有极重要的事儿要同他说,若再晚两日,只怕害了他。这宫中受我牵连之人太多,我不能再害了他。”
云蝉到底不比霜若沉静,遇事思量也断不如霜若周全。
她见不得婉媃为难,只得应允下来。
月明,漏夜而出,不必掌灯也能看得清眼前的路。
长街的风霍霍而行,是夏夜极少有的清冷天儿。
婉媃略合衣襟,贴着红墙根底下行着。
拐一弯,复拐一弯。
不知行了许久,终至了沈夜庑房外。
她立在门外思虑良久,单手抬着凝在门把儿上,久久不敢叩下。
她是怕着,怕着如今再与沈夜两两相对。
却此时,庑房内传来一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三分痞气,却足以暖慰心扉。
“何人?”
婉媃不觉舒展眉头一笑,轻声回道:“是我。”
有急促的脚步声由内传来,庑房的门很快由内而启。
沈夜正襟立在门前,见着婉媃的一瞬亦不自觉的扬起了和煦的笑。
“娘娘怎来了?”
婉媃不语,侧身越过沈夜入了庑房内。
他仍是燃着一对红烛,烛台累累积了满案的烛泪,沁出一抹殷红的半圆图案。
桌上供着的素色瓷瓶中稀疏插着两束辛夷花,瓶身极洁净,似日日擦拭数次,连着釉渍都要抹落色了去。
正中置着一冰瓮,其内碎冰已化成水,正泡着一卷褐色腰带在其内。
婉媃回首冲沈夜笑笑:“你如今这般省事,可要在冰瓮中浣衣?”
沈夜略有几分不好意思,搔首尬笑着:“娘娘不是不知微臣不拘小节惯了,总要娘娘见笑。”他说着轻合了房门,快两步将那浸水的腰带一把抄起,慌乱藏在一旁的架子上。
行步间生了风,引得烛火一跳一跳,晕开暖黄色的光,摇曳着二人投射在泥墙上的影子,一阵复一阵的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