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龙首宫灯将婉媃削薄的身影无限拉长,那影子投在长阶之上,离着皇上不过半分便可重叠。
可看似极近的距离,却是遥遥不可触,
皇上许是怒极,再生不出咆哮的气力,反倒平淡道:“朕若不信你,自你与沈夜之事从前在宫中相传沸沸扬扬之时,便应该将他处死!你可还记得云杉?她是你从府邸带入宫的婢子,是从前与你最亲近之人!她冒死告发你,可朕如何待你,你不知吗?前事不提,只道后来,你于宫中遭人暗手,险些丧了性命,是谁舍身救你你可还记得?沈夜为着救你,险些被刺中要害夺了性命!若说你二人无情,他何以至此?”
婉媃怔怔摇头,望着皇上惨然一笑:“从前他是皇上的御前侍卫,职责所在本就应保宫中安宁。他舍身救助臣妾,不过是因着感念皇上君恩,履行自己职责罢了。如此恪尽职守之人,怎地到了皇上嘴边儿却尽成污秽事?”
柔嘉听完这话有些坐不住,旋即讥笑道:“贵妃这话臣妾可不敢苟同。合宫嫔妃多了去了,怎地他偏对着您一人‘恪尽职守’?”
她掰着手指,细细算来:“初入宫闱皇上赐贵妃同往御花园赏布库之乐,那时鳌拜发难皇上,贵妃舍身相护皇上一时传为佳话。可臣妾记得,是沈参将跃在了您身前挡下那一击,您才无恙的;再后来安嫔李氏夜半行刺您,救您之人是沈参将;闹了蛇祸,救您之人为沈参将;闹了毒蛛,救您之人是沈参将;遭了暗手,救您之人仍是沈参将。臣妾奇了,这沈参将难不成是皇上指给贵妃娘娘的贴身近卫?日日无事只顾护您周全?啊?”
她提及陈年旧事如数家珍,语中所言条理清晰,像是念着唱戏的台本般张口就来。
无需细想,也知其有备而来。
按说宜妃虽是个牙尖嘴利不讨好的性子,可于宫中这许多年,到底未同自己生过顶面的冲突。
如今与卓岚联手闹出这么一场荒诞戏码,嫁祸迫害自己同沈夜,究竟又是为何?
柔嘉话音落了须臾,给皇上留足了细思细虑的时间,这才听得卓岚一声低斥,急赤白脸道:“宜妃姐姐还嫌着不够乱吗?说些这糊涂话?尽给皇上添堵!”
皇上与宜妃对视一眼,不禁蹙眉冷哼道:“宜妃所言桩桩件件倶实,旁人敢做下这些伤眼事,尚不许人说吗?”
这话显然是说与婉媃听去。
固然刺耳,可彼此如何尴尬的话都说尽了,再听着怎样的词句,也不觉着心寒。
一路行来,得了旁人多少暗算,颠沛至了位高权重的今日,看惯了风浪与暗涌,她本以为自己何事已不怕了。
怎料,便是下一刻,心室似得了重锤,剧烈一颤。
梁九功肃声于暖阁外报道:“皇上,人带来了。”
她下意识回首朝着那一璧珠帘望去,皇上凝着她,冷嘲热讽道:“你便这般急不可耐要与他相见吗?”
婉媃颜色依旧冷冰,妄若闻不见他刻薄言语。
皇上一扬手,淡漠令道:“带进来。”
沈夜由两名面生横肉的魁梧侍卫押着,一步一行略有艰难的走着。
他面上淤青血渍混了一片,令人不忍直视。
梁九功引着人至了婉媃身旁,忽而扬手命侍卫押着他跪下,方才向皇上道:“依着皇上的意思,已经审问过了。只是不招。”
皇上颔首道一句知晓,因觉着这事儿丢人,摆手令闲杂人等退下。
失了侍卫押解无处支撑身子的沈夜虚晃了两下便磕倒在地。
有不住血液由他口腔涌出,不知是遭了怎样的毒打,生生快瞧不出人样来。
婉媃心头无限憋闷,欲搀扶,却怕更是害了他。
皇上打量着她二人,冷笑一声道:“你心疼了?”
婉媃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本心,道:“臣妾是替皇上心疼。这样于社稷有功,多番护过皇上周全的忠臣义士,只因着皇上的疑心便被折磨掉了半条命去,实在不值。”
皇上气得脸色铁青,切齿道:“你与他有着少时相知的情分在,瞧他被打成这幅模样,你不神殇?”
婉媃身子忍不住打着颤,心底涌来阵阵酸楚,逼得她眼底生了湿润。
她泪光一闪而过,很快瞪大了眸子仰视皇上,生生将泪水迫了回去:“臣妾神殇,只为着同皇上走到今时今日这般两看生厌的地步,觉着惋惜。”
皇上嗓间卷着莫名的凄戾狂笑数声,由御座上起身步步逼近浑身血污瘫倒在地的沈夜身旁。
他缓缓俯下身来,一把扯起沈夜略有松散的鞭子,迫他与自己面面相觑,横眉道:“你招不招?”
沈夜喘着粗气,有殷黑的血由口鼻灌出。
他是没有气力再辩驳什么了,只无力摇了摇头以示回答。
皇上勃然大怒,松了他的鞭子,由他迎面磕在地上。
婉媃一手背过身后,伸出三寸如葱指尖狠狠掐着自己的后腰的氅衣。
恨不能将指尖钻入肉中,来掩饰此刻心底了无穷尽漫出的痛感。
皇上迈前两步,猛然抬足死死踏在沈夜贴垂在地面的手上。
十指连心,且瞧着皇上这一踏,决绝使足了气力。
像是要将今日御花园蒙辱之事一并发作在这一踏上,不留半分余地。
沈夜咬牙痛叫了一声,脖间青筋若蟒缠绕凸起,面目愈发苍白狰狞,汗自和着血水淋漓而落。
柔嘉与卓岚略略蹙眉,齐扬起绢子掩鼻侧目,不再瞧他。
“皇上!”
婉媃这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似乎是本性使然,在听得沈夜痛叫声后脱口而出。
她登时跪地,双手死死抓着皇上足腕,恳求道:“皇上!臣妾与沈夜当真清白!您即便听信谗言有误,也请您念在他昔日救过您性命的份上,暂恕他这一次罢?”
“恕他?贵妃,你终是忍不住了!”皇上勃然大怒,抬足将婉媃的手甩开,指着沈夜破口大骂道:“乱臣贼子觊觎天子妃嫔,合该判以极刑处死!”
此刻的婉媃失了理智,不住欲替沈夜向皇上进言:“皇上!他......”
“皇上说笑了......”沈夜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打断了婉媃的话。他满面血污强撑着身子半立而起,看一眼婉媃,又看一眼卓岚,抹去唇角的血渍痞笑道:“微臣若要觊觎......也该挑着嘉嫔娘娘那般年轻水灵的。贵妃娘娘年近四十,怕是只得皇上护如掌上明珠,微臣只怕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