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并未应婉媃所说去追胤禵,而是取过婉媃紧紧攥在手中的帕子,替她擦拭着眼角不住涌出的泪:“胤禵糊涂,额娘听了他的话,可要伤心了。”
婉媃凄惶摇头:“不怪他。到底是咱们瞒了他这许多年,如今也不知是听了谁人的挑拨,令他错了主意。是额娘对不住他。你快去,快去追上他,莫要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拗不过婉媃再三请求,胤禛这才出宫追去。
一路向宫人探着消息,终在一凉亭处见着了胤禵蜷缩成一团,因啜泣而不住颤抖的背影。
他沉默片刻,上前将手自然搭在了胤禵的肩胛之上,柔声道:“心里不痛快,想哭便哭一场。哭过了,这事儿也该过去了。”
胤禵别过脸去擦拭着泪水,并不肯看胤禛:“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你不告诉我,可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还能同她亲近如亲生母子般?你这般做,不怕着额娘在九泉之下心寒吗?”
胤禛的神情淡漠如夕阳落去天边的晚霞:“四哥不知道你听了谁人的浑话,你那时尚年幼不知事,可额娘与婉娘娘之间的种种,四哥最是清楚。额娘生前于宫中无一交心朋友,众多嫔妃中,她只信婉娘娘一人。也只有婉娘娘愿掏出真心相待额娘。你若不信,细细想想。九岁那年你高热不退,恰逢你十哥也患了绞肠痧,婉娘娘是否日日陪伴在你身旁,连着你十哥也不过是病重时瞧了一眼,病愈时看了一刻,其余时刻,皆是由宫人们伺候照料着的?若说婉娘娘不疼你,她何须扔下自己亲生子性命不顾,偏守在你身旁?”
胤禵默声下去,昔日种种婉媃的好皆浮现在他脑海当中,一时间令他情触心肠,略有自责。
自打他记事以来,婉媃的确待他极好。可良妃今日无端提及的那些事儿,总是在她心中存下了疑影。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她背着人嘀咕着那些事儿,若非有确凿的证据,怎会乱诌?
即便婉媃对自己极好,可这也并不能成为她有可能害死了自己生母的推脱说辞。
正这般想着,胤禛的声音又渺渺响起于耳畔:“且你说婉娘娘要扶持十弟,这话也是大错特错。从始至终,十弟对皇位都未动过心思。婉娘娘有心扶持的,一直是你我兄弟二人。”
胤禵听着胤禛的口风,似是明白了些许为何胤禛一直对婉媃毕恭毕敬的缘由。
同样的话,婉媃也问过自己。
可自己那时懵懂,对着皇位并未存了心思。加之太子之位已定,即便自己有心又能如何?
于是只对婉媃说明,自己无心追逐皇位。
可自己如此说,向来心思诡谲的四哥又会如何答?
他细细想来,夺嫡一事近乎将皇上成年的皇子一并牵扯了进来,可唯独胤禛独善其身,何事与他也没有关联。
自己前后奔走,在婉媃的谋划下先是同胤禔一并除了胤礽,而后又同胤䄉一并除了胤禔。待胤禔势弱时,又借张明德一事生事,将胤祀也牵扯其中,引得皇上不豫。
这桩桩件件之事,头先不细想倒觉着无甚,如今想来,自己岂不是一直被婉媃当了枪炮来使着?
他拭去泪渍看着胤禛,语气颇有几分凌厉:“所以四哥对着储君之位亦动了心思?”
胤禵乃为自己亲弟,胤禛对着他少了几分顾忌,于是如实答:“是。”
胤禵嗤笑片刻,朗然道:“所以你一早知晓婉娘娘将我当枪使,只为着替你铺平前路?你一早知晓我这性子断然接受不了婉娘娘非我生身额娘这个事实,所以一直隐瞒于我?你一早便料到了这种种,所以即便我是你亲弟,是你在这世间最亲之人,你也可以利用?”
胤禛蹙眉沉吟片刻,摇头道:“胤禵,无论你信不信。我同婉娘娘一样,绝无半分想要利用你之心。你是我亲弟,而婉娘娘早已视你为亲生子,我们所盼所愿,皆是你好。”
胤禵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嗤笑道:“是为着我好,还是为着你们自己好,你们心里头有数。我比不上四哥你有那样深的心思,也比不上婉娘娘那般周全的思虑。我为人算计了十数载,如今看通透了,不想再成了任人提线的傀儡。”
“你这般说是何意?”
“永和宫娘娘,四哥愿意认她为生母便认,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唤她一声额娘。她对我,不过是最寻常的皇阿玛妃嫔之一,再无其它。”
胤禵的语气轻描淡写,可却处处蔓着不可逆的决绝:“往后,我只会行我欲行之事。若与四哥之间生了冲突,还请四哥莫要怪罪。”
他话落,起身大步流星而去,不给彼此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
胤禛望着他渐渐隐没在黑夜中的背影,唇角扬起一记漂亮的弯月弧度。
其实方才,若不是胤禛有意将话引到婉媃有心扶持他二人争夺储君之位上,而是顺着昔日情分细心劝之,胤禵已然感动,自会与婉媃冰释前嫌。
这样的道理,胤禛如何不懂?
他不过是刻意说出这话来,要胤禵与婉媃之间的隔阂再深一层,无法挽回罢了。
近年来婉媃待胤禵的好,他不是瞧不见。
也正是因为事事看在眼里,才令他对胤禵更加忌惮。
他与胤禵,名义上皆是婉媃的孩子,可自己比之胤禵,到底心思颇重,难以驾驭。
日久,难保婉媃不会生了二心,二人一并扶持,从而制衡削减自己的势力。
唯有趁此良机,彻底断了婉媃的后路,只得他一人可选,才算令他彻底安心。
毕竟如今对他夺嫡最有障碍的胤禔已势颓,再无翻身之日。
胤礽虽被复立太子,可他那性子,要他出了错漏再引皇上盛怒,原是极简单的事儿。
余下的皇子,唯有胤祀能与自己相较半分。
可也因前朝百官保举一事得了皇上忌惮。
如今的自己,看似处在争储局外,实则已经立于风波的正中,占尽便宜。
他如何还需胤禵的帮衬?
想至此,他停步落座凉亭石椅之上,仰头望着皎洁月光,会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