庑房内只余二人寂静相对,红烛光影将彼此身影无限拉长,结在一处。
自对食成婚起,这样静好的夜,二人数不尽相对了多少时日。
白长卿遭了净身,总觉着这一生亏欠了云蝉许多,故而待她格外的好。
而云蝉呢?虽时常发起脾气、使起性子来欺负白长卿,可一言一行间,任谁也能感受到满满的爱意。
他二人于这深宫中,说不幸,却也是极幸之人。
是唯一得了皇上许婚的宫人,也是唯一一对在宫中成双入对走着,不会遭旁人非议的眷侣。
云蝉缓缓抬起失了血色的手,拭去白长卿眼角的泪,笑道:“我与你共结连理这许多年,除了成婚那日见你哭过,日后只见你冲着我傻笑。我喜欢你笑,快别哭了。”
白长卿将头低埋在云蝉的小腹上,整个人抽泣到近乎痉挛。
云蝉显然被他举止也吓得不轻。她不再拦他,只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摩挲着:“长卿,我知道你心里怪着娘娘。你别怪娘娘......”
白长卿言语含糊道:“若不是因她,你如何会遭难。”
“可若不是她,你我又何来这么些年的静好时光?”云蝉摇一摇头,淡淡道:“娘娘护着咱们,咱们也得护着娘娘。虽然娘娘一直不将咱们当成奴才,当成下等人。可咱们自己心里也得有个分寸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喘息声却越来越大:“奴才护着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可不能恨娘娘,不能让我不安心。”
白长卿抬眸看着他,双手瑟瑟发抖捧着她的脸,颔首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娘娘的好儿?可是......婵儿,你要我如何舍得你?”
云蝉有些难过的咬了咬唇:“舍不得,我亦舍不得你。长卿,你总信人有下一世的吧?若是有,你记着我的模样,你来寻我,我还嫁与你。”她说罢,打趣似的笑了:“可别问我为何不去寻你,你知道我的,最是疲懒,我可走不动。”
白长卿垂泪不休,闭目冲着云蝉的脸颊浅吻了一记:“婵儿......”
在他吻上云蝉的那一刻,她艳丽的笑便凝固在了脸上。
他再也感受不到云蝉的呼吸声,于宫中行医数十载,这是他头一次,明知道人已殁,却不肯探脉去确定这事实。
他的脸紧紧贴着云蝉的额头,一字一句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去寻你。这一世我给不了你的,下一世,我统统给你,都给你......”
婉媃立在门口,焦急的候着。
直到听见庑房内传来白长卿歇斯底里的痛哭声时,她才微微一滞,整个人如同被麻雷灌顶了一般,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那是一个悠长的梦。
梦见了与云蝉初识的那个落雨的夜。
她只因自己一句‘往后跟在我身边吧’,便对自己尽忠了一生。
自琳兰死后,婉媃一直觉着,自己已然失无可失。
如今她才明白,哪里是失无可失?
只是她早已将云蝉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只以为只要自己还活着,云蝉定会长久伴在自己身侧。
如今她是还活着,也仅是活着罢了。
云蝉的丧事办得极为体面,惹了不少小主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可这话头半分不敢传到婉媃耳畔,只因人人皆道,那婢子死了后,德妃的性情似是大变。
永和宫中的宫人,但凡行事生了些许错漏,动辄打骂发落入辛者库,更甚者直直打发去了慎刑司领罚,雷厉手段一时令人闻之丧胆,连着内务府与敬事房的宫人平日里有何旨意要传往永和宫去,那都是派了做了错事的奴才前往,只将那地界当做了鬼门关。
一日,白长卿如常往永和宫给婉媃请平安脉。
云蝉死后,他见着自己总定着一张脸,再未笑过。
莫说他了,婉媃亦是如此。
这一日把完脉后,婉媃叫停他,问道:“皇上近来身子可好?”
“无恙。”
“你心里可是记恨着本宫?”
“并未。”
“可你总有恨,你是恨着谁?”
“娘娘恨着谁,微臣便恨着谁。”
极短的对话,表明了彼此的心意。
婉媃于坐上起身,附耳白长卿淡然一句:“既然忍不了,也不必忍了。”
白长卿定定看她一眼,拱手一揖告退。
隔了两日,皇上身子大好,头先里第一件事儿便是入永和宫来寻婉媃。
他入了永和宫,见婉媃将云蝉的牌位放在偏殿供着,也不斥责,反倒带着满腹追悔叹道:“朕那日不过是几句气话,不曾想......是朕害了她。”
婉媃以沸水冲泡了一盏茉莉花茶,那花蕾是用新盐腌过的,遇了热水朵朵绽于茶面之上,
像极了新开的茉莉,透着阵阵芬芳。
她递一盏给皇上,平静道:“云蝉无亲无故,虽与白长卿皆为连理,可白长卿已成了阉人,自然不能供奉云蝉的牌位。臣妾斗胆将云蝉牌位供奉在偏殿,也算是给她寻了一安灵之所,以报她的衷心。还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她无错。”皇上摇一摇头,取过香案上的清香燃了三炷,奉在了云蝉牌位前。
帝王拜香,可对列祖列宗,可对嫡妻亲子,可对王公重臣,对着宫人,却是头一遭稀罕事。
白长卿曾与婉媃提醒过,皇上疑心重成了病症,许多时候自己的举动已经不能受控,要婉媃多多小心。
她私心里,是明白那日于乾清宫所生之事不怨皇上。
可转念一想,若不怨他,还能怨谁?
她静静看着皇上的一举一动,淡淡一笑,道:“云蝉泉下有知得皇上如此相待,此生足矣。”
他回眸与婉媃目光接上:“那婉儿呢?可还怪着朕?”
婉媃含笑摇头:“臣妾从未怪过皇上,星点也没有。”
是日,皇上于永和宫用了午膳后便急着赶回乾清宫去处理朝政。
他人方走,霜若便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奉给婉媃:“娘娘,方才那吃食里添了极重分量的苦艾草和卡瓦根①,您同皇上一并用膳,可快将白太医开得这药饮了,将毒性中和了去,免得伤身。”
婉媃端过碗盏来海饮一大口,而后径直入了偏殿,将皇上供在云蝉牌位前的那几炷即将燃毕的香拔了出来,满面恨色掷在地上,抬起坚硬的花盆底将它踩灭:“寻人换了新的香案来,本宫不想他脏了云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