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见孝庄太后与仁宪太后笃信佛法,婉媃只当是科尔沁部的旧俗如此。
如今自己到了这年纪,才明白沾染的俗尘世多了,也盼着能焚一把香,念一篇佛,洗涤心灵,放下自在。
永和宫正殿供了佛龛,那往生佛像是皇帝令造办处以纯金打造,底座衬着曲面儿的金丝楠木,遥望近观,熠熠生辉。
婉媃跪在佛龛前,手中攥着一串碧玺佛珠,膝前摆着两卷佛经,口中一声一声念着佛。
霜若缓步入内,冲两边儿伺候着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退下,行至婉媃身边轻声道:“太后,您跪了半个时辰了,仔细伤着膝盖。”
婉媃慢慢地抬眸看她一眼,浅淡一笑:“东西取来了?”
霜若晃一晃手中素白色的布包,颔首道:“依着太后的吩咐都寻来了,庭院偏角架起了火,太后可要即刻前往?”
婉媃摇一摇头,叹息如幽风:“不必了,就在这儿吧。”
霜若搀扶着婉媃吃力起身,婉媃从她手中接过布包,取出一把暗黄色的纸钱,略卷起一边儿置于烛火上燃了,动作缓慢将其撂在足边的盆里。
“有多少年了?”婉媃似是自问,语气淡淡道:“长姐去了多少年了?”
霜若神色黯然答道:“孝昭皇后是康熙十七年头走的,如今过去四十五载了。”
婉媃颔首,面带苦涩的笑,又取了黄纸燃了:“琳兰呢?”
“近三十载。”
“是啊,一晃,这么些年都过去了。”婉媃含笑,将那纸钱一把一把置入铜盆中,火光映照着自己面颊绯红一色:“宜太妃那里怎么说?”
霜若冷笑道:“人疯了,草根树皮扒来了便往腹中填塞。其实娘娘本可以不容她。”
婉媃抚摸着自己半百的鬓发,冲着佛龛念了一句佛,继而叹道:“佛祖面前,那些打杀之话难免则免了罢。”
有纸钱扬起的灰屑落在婉媃暗蓝色九龙十二凤衣襟上,她信手弹了弹将其抖落,含笑冲那一片火光喃喃道:“长姐,琳兰,我如今一切都好,孩子也好。这些天我时常梦见你们。是实在想念你们的紧。我这身子为着一口怨气苦熬了这么久,如今所怨之人去了,心底反倒觉着空落落的。我明白,我很快便会去寻你们。”
“太后,这话晦气,可不敢乱说。”
“晦气?”婉媃轻笑摇头,声音慵懒道:“这紫禁城里,人人都觉着不吉祥的话晦气,却从未见人觉着不体面的事儿晦气。生老病死,乃为大成,**凡胎,是为解脱。如果这般还算晦气,那这世上,岂不尽余下污秽事儿了?”
霜若听她如此说,不免生了些许感伤。见那布袋中的纸钱快要焚尽,于是话锋一转,露齿笑道:“十爷递信来,福晋有喜三月有余。”
“哦?”婉媃唇角扬起,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如今是五月,那孩子出生是在十一月。是皇帝改年号为雍正的第一个冬日,意头极好。”她说着,抬眸看一眼霜若:“你可还记得胤䄉小时候,最喜欢瞧雪。见了雪点子,人便挪不动道。”
霜若微笑着:“奴婢记着,都记着。”
“孙儿一个个都长起来了,咱们能不老吗?”婉媃搭一把霜若的手,主仆二人缓步向着暖座行去。
脱了繁重束缚的花盆底,婉媃盘腿斜倚于暖座之上,指一指身旁的空位,向霜若道:“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她不再自称哀家,一句我,便将自己同霜若的亲密关系瞬时拉近。
她伺候了婉媃一生,加之略年长婉媃几岁。平日里,视婉媃是自己的主子,也视婉媃为自己的亲妹般疼爱。
深宫禁院,难得人心。衷心之仆尤为难能可贵。
她也不推辞,扶过婉媃的手,一起坐在菱窗下,靠着舒坦的鹅羽软垫,替婉媃斟了一盏茶:“太后尝尝,这是熹妃托她阿玛于宫外寻来的茶叶。可是新鲜。”
婉媃小啜一口,茶香醇厚,勾起往日记忆。
这熟悉的味道,是从前钮祜禄府自己炒出的茶叶。
自入宫后,她便再未尝过这味道:“她父女二人有心了。这茶,自我十三岁那年入宫,便再未饮过。”
霜若会意点点头:“是太后母家自制,凌柱寻得了旧方子,比着做的。”
婉媃喝过一口,却再不续饮,只将茶盏拿在手中把玩着:“物是人非,再去刻意寻着从前的味儿,也寻不回了。”
她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忽而灿然一笑:“你可知,为着这茶,从前还闹出过笑话来。”
霜若含笑看着婉媃,听她缓缓道来:“炒茶时分三锅,生锅、二青锅、熟锅,三锅相连,序贯操作。我记得那时候,陵游才入府邸,总想着帮衬家丁做些事儿。他那样小的年纪,又能做些什么?掌事家丁只要他看着炒茶的锅,自己三急出恭去了。”
“等到他回来,陵游已将那茶炒黑了去,一个个都焦在了锅里,满厨房都是呛鼻的烟味。阿玛以为是厨房生了火,招呼着府邸仆人一并抬了水缸便往里头泼。我那时候小,听了动静忍不住凑上前去瞧,我去时,陵游正耷拉个脑袋从厨房里走出来,我见他脸上挂着一块块污黑的灰,浑身湿透立在原地,可把我笑坏了。”
她忆着往事,会心笑着。霜若看在眼里,不自觉叹道:“太后如今只有提起他,才会笑得这般开怀。”
“也不是提起他才会开怀。”婉媃指着自己胸口,慢悠悠道:“他一直都在这儿呢。我心底念着,总是欢喜的。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许多人,许多事儿。会想起淑嫜,云杉,如娜仁,曦嬅,也会想起文茵,云蝉,长姐,琳兰。”
她停一停,眸色暗淡道:“还有玄烨。”
“他们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影,在我脑海里绕呀绕,我竟不觉得,这些人如今都不在了。”
“还会想起许多以前在府邸的时光,不过那些时光,许多都是同陵游一并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