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婉媃渐渐地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
幼时的记忆残存不多,可一些记忆深刻的事儿,却在瞧见了熟悉的府邸后,一并想了起来。
譬如今日云杉会在何时来唤自己起榻,她来时惊动了攀上架子的雪绒,令它从架子上窜下来,挂倒了琉璃花樽,碎片茬子险些划到自己。
譬如那教习嬷嬷临出府邸的那日,云杉奉了新冰入内,与自己说,她已以钱银妥帖打点了嬷嬷。
譬如晚膳时,一口未熟透的鱼肉含在口中,觉着腥口慌张吐了,却被不知从哪儿窜出的雪绒一口叼走。
重重事都告诉自己,这并不是梦。
而后来,她不仅发觉了这不是梦,还发觉了一件更令自己觉着惊异的事儿。
她发觉,她的一举一动,好似能改变这事儿原有的结局。
入宫前两日,府邸的婢子秋儿在洒扫庭院时被假山落下的碎石砸了脑袋。虽勉强留住了性命,可人却变得痴痴傻傻,连句整话都说不全。
婉媃想起了这事儿,将秋儿唤入了自己房内,迫着她这个臭棋篓子与自己下了半夜的棋。
第二日晨起,秋儿果然毫发无损立在她身前,更与自己说她同家丁王孟情投意合,想求了阿玛的恩典,许他二人成婚。
也便是如此,令她明白过来,钮祜禄府的种种悲剧,或许都能改写。
她在醒悟的一瞬,想也不想冲入了遏必隆房中。
来时,遏必隆正与舒舒觉罗氏商议着什么,见婉媃毫无礼数冲撞入内,隐隐含了怒意训斥道:“怎地那教习姑姑入府邸教了你这许久规矩,你反倒变得愈发毛躁起来?”
“阿玛,女儿有一事要与您细说。”婉媃语气沉着,一言一行分毫不见从前模样。
她认真的神情令遏必隆轩眉一蹙,颔首许她说下去。
“皇上与太皇太后已然对鳌拜党羽不满,阿玛依附鳌拜多年,对他所行所举纵之任之,已然招惹了皇上不豫。康熙八年五月,皇上会遣鳌拜亲党调职,届时鳌拜一人孤立京中,皇上便会瓮中捉鳖,将其拿下!紧接着,康亲王杰书会以十二项罪名弹劾您,皇上会遂削去您太师之职,夺世爵,下狱论死。虽然康熙九年皇上会放了您,并念在您为顾命大臣,勋臣之子,仍命您以公爵宿卫内廷。可钮祜禄一族,自此之后便会一蹶不振!”
遏必隆与舒舒觉罗氏听着婉媃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些发懵,他二人相视一眼,遏必隆更是不耐烦道:“你神神叨叨在这嘀咕什么?你长姐是懿妃,颇得皇上疼爱,你......”
“长姐是鳌拜的干女儿,皇上与太皇太后如何能不防?长姐信中提及皇上赠予她的那枚鸽子血扳指,实则是会令女子不孕的污秽东西。这事儿原还需想着法子告知长姐,让她尽快将那扳指丢了去。”
“婉媃!”舒舒觉罗氏再听不下去,拍案生怒道:“你今日怎么了?一股脑说这些胡话出来。”
婉媃并不理会她,只目光坚毅看着遏必隆,自顾道:“阿玛,我知道您送了陵游入宫,并不是去当太监,而是为他换了身份,赐名沈夜,当了侍卫。”
听得婉媃说出这话,遏必隆才觉着有几分生怕。
这秘密安排陵游一事,为怕节外生枝,那是府邸诸人皆不知晓的。
即使是舒舒觉罗氏,也被一直瞒着。
婉媃又如何能知?
他蹙眉打量着婉媃:“你......如何能知?”
婉媃摇头不答,又看向舒舒觉罗氏:“母亲初入府邸的那日,是个阳光晴好的日子。下人们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次红色的喜帕盖在母亲顶上,那时母亲与我一样的年纪,心里忐忑极了。”
她说着,望一眼窗外:“母亲那时便同如今一样,痴痴地望着那扇窗,后来有几只喜鹊扑在窗前,母亲便想,这定是个极好的兆头。母亲会唱昆曲,阿玛便总让母亲唱与他听。尤其是那曲《游园惊梦》,阿玛总是听不厌的。”
她深深望着舒舒觉罗氏错愕的眼神,继续道:“母亲诞育长姐时,阿玛高兴极了,巴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赏赐给您。后来诞育我时,阿玛更是向先帝爷告了假,于府中赔了额娘整整三日。”
“这些事儿,这些情绪,一桩一件,您皆未同女儿说过。可女儿如今所说,与母亲心中所想,有无出入?”
他二人久久对视,倒吸了一口凉气。
婉媃端然下跪,向二人一拜到底:“阿玛,母亲。许多事儿女儿无法解释清楚,便是说了您二人也不会信。可女儿身为钮祜禄家的二小姐,自不会说些糊涂事儿来与你二人。女儿求您二人信女儿这一次,唯这一次......”
舒舒觉罗氏连忙起身将婉媃搀扶而起,含泪柔声道:“信,母亲自然信你。”
遏必隆长叹一声,亦道:“你口中所说年月皆是往后事儿,阿玛虽不信,可鳌拜之众,阿玛已有心疏远。今日你说出这许多来,有你的缘由,你不愿说,阿玛也便不问。只是,阿玛总觉着你这几日变了,变得不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婉媃摇头浅笑:“没变,从未变过。女儿一直都是您与母亲的女儿,身上流着钮祜禄家的血,女儿的心,永远与你们聚在一处。”
遏必隆欣慰颔首,不多时,又苦笑摇头:“是阿玛没用,失了懿德,也要失了你。明日,便是你入宫的日子了。”
是啊,明日便是自己入宫的日子。
她能替阿玛母亲周全,可自己呢?
她可还要再入那困了自己一生的深渊?
可若不入,又能如何?
秀女名册递了上去,一切已成定局。自己不去,成全了自己,定要祸连母家。
届时只怕等不到鳌拜倒势,皇上与太皇太后便已拿此事同阿玛发作起来。
屋外,雨落更密。
她尤记得从前离府入宫的前一夜,也是这样的夏雨延绵。
冷到骨子里,冷到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