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过了许久,一日夜里,婉媃徐徐睁眼,面色白得发青,犹如一块羊脂凝玉,对着月光便能散射出乳青色的光芒。
她肩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望着榻前,唯见容悦守在不远处的暖座之上,点了昏黄的鎏金宫灯,手里攥着一本诗文,另一手扶着额头睡去。
婉媃瞧着,她似消瘦不少,下颌缘线愈发尖薄,虽施粉黛,可眼下仍挂着掩不住的乌青。
她只觉口干舌燥,却不忍惊醒容悦,小心翼翼下了榻,又看了眼自己胸前包着的纱布漫出了星点血渍,暗暗蹙眉。
这样重的伤,以后还不知要留下如何令人生厌的疤痕。
她想着,又探首望向窗外,紫禁城仍是如往常一般的详静,似乎那日所生之事,不过是自己一场幻梦。
她行至暖座旁的小几边上,定定倒了一杯温水,水流入杯壁声音极小,可却惊得容悦一个激灵,手中攥着的书也滑落到地上。
她顺势惊醒,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婉媃又惊又喜:“你可算醒了。”
婉媃见她眼眸中泛出了一缕泪光,唇角生出一星笑意将玉杯放在一旁,牵起了容悦的手:“姐姐这是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容悦神色淡淡低垂着脸:“属你最令人忧心。”她停了一停,搀着婉媃便要往床榻前行去:“昏迷了三日滴米未进,这才醒来便下地走动,你要些什么唤我就是了,否则可不是要负了我守在你榻前这几日的心意?”
婉媃同容悦一并坐在榻上,含了一丝歉然道:“姐姐因着我受苦了。”
“这是什么糊涂话。”容悦卷起被衾裹在婉媃身上,摇头叹道:“苦倒不觉着,可我心里却是怪你的,这么大的事,竟瞒得我这般滴水不漏。只待生出事来,可要吓得我魂都飞了。”
婉媃盈盈一笑,眉头挑起又问:“前朝事如何了?皇上呢?”
“日日都来,陪你少也有两个时辰。”容悦亦笑:“你所服伤药性热,汗水便要将衣衫都浸湿了去。皇上怕你着凉,时常取了帕子换了温水,一遍遍的替你擦拭身子呢。”
容悦这话说的婉媃脸颊一红,别过脸去羞涩道:“姐姐惯会笑话我。”
“还有一喜事要说与你听。”容悦附耳轻语道:“玉汶遇喜了。”
婉媃也旋即笑笑:“纳喇答应好福气,皇上近日少宿在她哪,竟就这般有了?”她语气略略有些狐疑,而后又冲容悦一扬眉:“如今她遇喜,只待诞育皇子这位份也得晋为常在了,当日姐姐扶持她,她心里定是感激。她人虽内向话少,可终究是个知恩图报的。话说回来,这福气指不定哪日也要落在姐姐头上了。”
容悦娇羞一笑,又道:“懿妃与文茵也日日来探望你。”她稍顿,又指了指桌上新供的一盆开的正艳的娇蓝色花簇接言:“慧嫔也常来,还送了**有的这巴布尔花,闻听此花可祈求平安,寓意是极好的。”
婉媃瞥了一眼桌上的花簇,冷笑一下不多言语,静默半晌又凝眉道:“皇上可处置了鳌拜?”
容悦点头:“前朝近日可热闹了。皇上命议政王大臣们同审鳌拜,罗列了他三十余条罪状,本是要革职立斩的。可他竟在受审御前褪去上衣,露出那一身沙场伤痕,向皇上痛陈他对大清立下的汗马功劳。皇上仁慈,终究也未判他极刑,不过连同亲信家人一并禁锢罢了。”她稍稍迟疑,又叹道:“此事皇后母家赫舍里一族立了大功,如今可是要到他们风光的时候了。”
婉媃悬着的心略略放下,既罪魁祸首尚未处死,那阿玛与额娘的性命想来应是保全了。
“那我母家可有受到牵连?”
这话方一出口,只见容悦神色遽然尴尬,局促薄笑一声,言说云蝉正在小厨房煨着银耳山参粥,此刻想来火候正好,于是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见容悦言辞闪烁,刻意顾左右而言他,婉媃眉心蹙起,一把拉住容悦的手拦下她,可却因此举扯得伤口剧烈一痛。
她‘嘶’了一声,忍痛厉声道:“姐姐不该瞒我。”
容悦见她伤口裹着的素纱被血水浸透,旋即心下一疼,俯在她肩前轻轻吹气,不忍道:“无论如何都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其实遏中堂之事本不打紧,奈何赫舍里一族咬着他不放,迫使皇上令他下狱。而后又拉拢康亲王,一力痛陈你阿玛十二宗罪,非得皇上......降死方休。”
婉媃只觉心头猛烈一跳,如千斤巨锤直砸心房,她缓神了片刻,隐隐骇然道:“皇后果然容不下我与长姐,竟要将阿玛逼入死地?”她双手攥拳,暗暗发力,已至伤口溃烂,血涌如泉。
容悦即刻失了神,忙劝慰道:“你莫要过于激动,皇上终归念同你与懿妃的情谊,未允朝臣提议,只是下狱而已,况且鳌拜所做恶事许多你阿玛并未参与其中,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阿玛年迈,母亲多病,怎能受住牢狱之灾?”婉媃倏地起身便要向外冲,却被容悦一把抱住拦下:“妹妹不可冲动,你这伤未愈,怎可......”她话至一般,却觉拦着婉媃胸口的手掌一阵湿热,定睛一看,却已沾了满手温热血渍。
她吓得失声惊叫一声,屋外候着的云杉与云蝉破门而入,容悦旋即向她二人呼道:“快去请太医来!”
婉媃面色苍白,气力虚弱交代了她二人顺带将此事告知皇上,而后便在三人合力搀扶下躺回了榻上。
容悦急的眼泪直掉,取了纱布来不断按压在婉媃伤口之上为她止血:“你别再动气了,这血止不住可怎么好?到底你为皇上挡了鳌拜致命的一击,他心中又在乎你,此事如何也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姐姐可愿帮我?”婉媃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突然攥住容悦的手恳切道:“皇上如今盛怒,谁搭上鳌拜都不会有好下场。可阿玛实在无辜,他虽与鳌拜交好,但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我身为人女,若此刻不能保全母家只求独活,便是不孝至极!”
容悦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我又如何能帮你呢?”她忍着鼻尖的酸涩,缓缓道:“今日请安,皇后当众训斥了懿妃,竟连平日里一向安分的嫔妃也出言凌辱。我有心帮衬两句,却也惹了皇后不悦。我一早便安排了阿玛在朝中为你母家进言,可纵是佟氏一族满朝官员都替钮祜禄一族说话,终归是人微言轻,做不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