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除去暖座小几上燃着的鎏金宫灯外,并未燃过多的烛火。
三两红烛狼狈地燃着,烛头蹦出零碎火星,好似随时都要灭去。
榻边开窗隔着纱帐透入一缕清淡月光映在婉媃平静若水的脸上。
“多谢姐姐还肯替我做这些不讨好的晦气事。”婉媃双唇颤抖着答谢,顺手拿起被衾一角,又道:“只要皇上心中对我有怜惜,我折去半条命,他必不忍心再重罚我母家。姐姐还需替我向皇上进言,只说我还并未知母家之事,只是醒身片刻活动身躯便伤口再度撕裂晕厥。”
她将被衾含在口中咬死,还不等容悦问她欲做何举,便一手死死按在伤口之上,用力向下一剜,伤口即刻血流如注,吓得容悦花容失色。
她急忙将婉媃的手掌挪开,却听她闷哼一声,大汗淋漓昏死过去。
后来的三日,承乾宫日日往来太医无数,俨然成了宫中的第二个太医院。
婉媃所受刀伤并不涉及要害,即便伤得再深也属小伤,本不至如此小题大做。奈何皇上忧心,太医院诸人自是不敢怠慢。
后来,也不知这周身的痛疼蔓延了多久,婉媃渐渐复了神识,可她眼睑却沉重到无法睁开。
她只觉得肩上伤痕阵阵钻心剧痛,身子愈发冰凉,脑中也传来一阵阵的晕眩。
她身子极轻,如漂浮于空中的柳絮般,心中更是一种毫无依靠的空虚惧怕。
她眼虽闭着,可却能感觉到外界投来的光。
那片令人怡然的光芒之中,倏地略过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她知道,是皇上来了。
随后,一个熟悉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婉儿,朕来了,要你受苦了。”
婉媃竭尽全力将眼皮抬起一条幽窄的缝隙,屋外日头明净而和煦,此刻偏殿空无一人,唯皇上一人坐立榻前,目光似春水柔柔看向她。
她迎着皇上的目光,不多言语,只是在一片静默祥和中,以婆娑泪眼寂静相对。
这泪水是流给自己的,也是流给皇上的。
自古英雄可洒热血却见不得美人泪,皇上亦是如此。
他脸上多了几分沉郁之色,紧紧攥住婉媃的手。
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凉,仿若凛冬里屋檐下凝结的冰柱,皇上触之,当日婉媃舍身就他性命的那一幕便又不自觉浮现眼前。
想到她为自己受如此苦楚,心中更痛不能已:“那日你本可周全自身,鳌拜要伤的是朕,你何故如此痴傻?”
婉媃望着自己枯槁纤细,毫无血色的手背,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一缩,声音极低的说道:“皇上若有事,臣妾又如何可周全?臣妾护您,于君臣之礼应为之,于一寻常女子爱慕夫君的心意,亦应为之。”她稍顿,泪自决堤:“若换做皇上,也会如此护着臣妾吧?”
皇上替她拭去泪痕,点头应下她的话,又温然道:“朕不但会护着你,也会护着你的家人。婉儿安心养病,朕便再无所忧了。”
婉媃甚是意外,没承想这话竟不用自己开口去求,倒先从皇上口中述出。
肩上的伤口仍撕扯着揪心痛楚,可有了皇上这句话,保了母家安危,比太医院用些什么治伤的灵丹妙药还要受用。
婉媃眼里仍含了几分热泪,脸上却露出了一份淡然笑意:“臣妾多谢皇上。臣妾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不知阿玛经此一事,如今境遇如何?”
她试探问向皇帝,皇上隐隐有些难堪,却也不愿瞒她照实说来:“朝廷之上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道要判处遏必隆死罪,并将亲眷发配边疆。朕按下此事,却也不好就此恕了他,便将他与亲眷压入天牢。朕已吩咐了牢卒,命他们好吃好喝供着,不可怠慢。”
皇上幽幽一叹,眼中闪过一缕锋芒,话锋一转又道:“可是婉儿,这事要说同你阿玛毫无干系,他纵着鳌拜做出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也不是全然无辜。”
婉媃双唇轻启,微张小口想要辩驳,却是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来。
皇上劝慰她,只言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便会恕了遏必隆回府,只是再不能于朝中任要职,念着他多年功劳又无明错,好好在京城中颐养天年就是了。
如此结局,对于钮祜禄一族来说,或许是最为完满的吧。
婉媃略略一笑,谢了皇上圣恩,在他的柔情照料下饮了汤药,沉沉睡去。
紫禁城中的消息,何时都难以瞒住。
皇上于何时在何地说了什么,满宫的宫人口耳相传,散播之快堪比夏日徐风。
皇后正于坤宁宫廊下赏着新开的绿菊与清月闲话。
此次鳌拜倒台,赫舍里一族乃为最大的受益者,又逢她得子大喜,心情自然大好。
偏此时慧嫔匆匆忙忙赶来,冲她福一福礼神色凝重请了安。
皇后见不得她冒失样子,扬了扬手中卷动着的凤纹娟子,蹙眉道:“你近日怎地总是如此不稳当?没得叫人瞧去还以为你做了何等亏心事。”
慧嫔深深看了皇后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婉贵人身边宫女方才来报,说皇上亲口向婉贵人许诺,待风波平息,便会恕了遏必隆死罪。”
清月听了消息面色一凝,声调也随之高了几分:“遏必隆勾结鳌拜犯下的是杀头的死罪,鳌拜尚救过太宗皇帝性命,留他一条命也算是皇上仁慈宽宥,他遏必隆又凭什么?”
皇后面色略有发白,可到底还算稳重。她别过脸去,随手拈了朵开的正艳的绿菊,轻描淡写道:“你也会说鳌拜救了太宗皇帝性命,皇上格外开恩。那日武英殿上,婉贵人又何尝不是替皇上挡下飞刀救了皇上性命?只看这几日太医院个个儿殷勤围在承乾宫,便知她在皇上心中地位。”
慧嫔扶了扶额发上簪着的有些歪斜的金钗,又问:“娘娘有何筹谋?”
皇后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人都下狱了,还需要本宫筹谋什么?阿玛与康亲王强压之下,皇上总不至于为了个小小贵人乱了这好不容易才稳固的朝政吧?”皇后将手中绿菊花瓣一片片摘落,目光一凛:“宫中时日还长,如今万紫千红百花齐放正是热闹的时候,且看她这朵花,何时开败凋落罢。”
“何时凋落,不尽是仰仗着娘娘心意?”慧嫔冲皇后挤出一个明媚的浅笑。
皇后扬眉,神色怡然自得,不再接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