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扬起暖煦的和风卷着夏日里花草香甜气息钻入殿内,虽是门窗紧闭,但渗进来的风仍让婉媃觉得凉浸浸的。
今夏不似往常那般闷热,可懿妃头上却淌下了盈盈香汗。
懿妃苦笑几声,顺手牵起婉媃的手:“初入宫时,我曾与皇上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时光,我一度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能在这深宫之中,抱得一点真心。可后来才知道,帝王真心,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少时你我见尽母亲为人妾室受尽欺辱,我曾立誓此生不为人妾。可到头来,那誓言便成了笑话。直至你入宫后,我见到皇上看你的目光,是那般的炙热真诚,他从未用那种目光瞧过我,我便知道,同出钮祜禄家的女子,他待我的好,或是因为家世,而待你的好,却是真心。”
婉媃看着懿妃精致的妆容下,一双眼眸暗自垂泪,心中唯余不忍为她擦拭泪痕,却被懿妃死死攥住自己的手:“既所求不可得,我入宫多年已是错事,如今能以一己之力求得合家平安顺遂,我如何能不去一试?”
婉媃反握懿妃纤细手掌劝慰道:“皇上待长姐又如何没有真心?我初入宫时,皇上善待于我,又怎知没有长姐的缘故在?”
“真心?”懿妃不屑一笑,黯然道:“或许你还能求得,我一早便不再奢求了。”
于翊坤宫出来时,正值日头高悬的正午,她心中不断思虑着懿妃方才那番言辞,心下隐隐作痛。
还记得年少二人日夜相伴于府邸时,长姐是那样温润如水的女子,对未来充满希翼,总拉着她说些不着边际的少女情思。那时婉媃还小,听不懂‘两情缱绻,唯盼一人心’的意思,也不知‘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何意。
如今懂了,却也只能笑笑。
这深宫红墙内,无狰狞猛兽,也无马革裹尸,婉媃不知,将长姐磨砺成如今这般失神模样的究竟是什么?
是皇上的情谊?亦或是日日周旋各宫妃子之间的算计?
越是如此想,她肩上的伤口便愈发隐隐作痛。
于长街一转,却与一侍卫撞了个满怀。
那侍卫登时俯地请罪,婉媃则怔怔望着他,那人脸上熟悉的疤痕,令她一瞬忆起了什么。她缓缓唤了声他的名讳:“沈夜?”
侍卫遽然抬首,与婉媃目光撞上,旋即一笑:“贵人如今大好了,那日殿上,微臣未护得皇上与您周全,实是失职,心中暗暗自责许久。”
婉媃一扬手令他快快起身不必拘着礼,又道:“哪里又能责怪上你?听娴嫔说,我病弱期间皆是你往来迎送太医,劳你费心了。”
沈夜道声无碍,婉媃略略一笑向他福礼,二人正欲散去时,婉媃遽然想起了一事,忙低声叫住已走出数丈远的沈夜:“陵游哥哥,有一事,你可愿帮我?”
她所唤沈夜为陵游,正如昔日在府邸中时一样。
沈夜登时愣住,缓缓回首看向她,双手馨折一拜道:“贵人但说无妨。”
婉媃亦不避讳沈夜,所幸将钮祜禄一族现如今的处境向沈夜和盘托出。
沈夜宽阔的后背随性往宫墙上一靠,沉静了半晌回道:“遏中堂于微臣有再造之恩,府中出此祸事,微臣亦心思焦虑,奈何人微言轻,在圣上面前说不上话。如今既能助大人脱困,微臣愿一试。”
婉媃心中一动,已然明白眼前这人仍是少时与她玩乐时那名血气方刚的男童。
她眉心一松,唇角杨了一抹尴尬笑意:“只是,此事实在凶险。若不成事,或会搭上性命也未可知。”她略有迟疑,只觉自己让沈夜冒此大险实在有失考虑,旋即话锋一转道:“罢了,你只当我今日未与你说过这些浑话。”
说罢转身欲走,却被沈夜一把拉住胳膊。
她吓得不轻,猝然回首与他目光对上,二人皆是尴尬,沈夜忙收了手道声得罪,后又正色道:“贵人若未开口便罢了。如今既有法,微臣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遏中堂于微臣当为恩人,知恩不图报,非男子所为!还请贵人放心诉之,若此事当真连累性命,微臣亦毫无怨言。”说着他爽朗一笑:“这条命本就是遏中堂救下的,如今怎还会计较那许多?”
婉媃打眼望着红墙根下生出的霉绿色的青苔,思忖许久终点了点头,而后极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要除了鳌拜的性命。”
沈夜虽料到婉媃所说之事不会好办,可当听到事为此时,仍不免身躯一震。
鳌拜。
他是何许人也?是前朝的功臣,大清的巴图鲁,以一敌百的勇士,沈夜虽不认同其狂悖行径,可同为男子,沈夜对他还是存有几分敬重的。
他沉吟片刻,心中虽不知婉媃此举何意,却也不过多追问,只淡淡应下此事。
婉媃一惊,蹙眉问道:“大人不问为何?”
沈夜不以为意道:“贵人所行定有贵人的道理,微臣信您便是。”
婉媃听着心中满是感激。转角一阵微风拂过,令她裹紧了衣领,与沈夜并排而立,却相顾无言。
这事她必须做在长姐的前头。
也只有如此,才可保长姐周全。
她与懿妃同为钮祜禄家的女子,如今是到了需要她们挺身而出之时,婉媃不愿一世只受长姐庇护。
长姐护她只因心中记挂在乎,而她亦然。
从前自己无能为力,可现下她身处紫禁城,又得皇上宠爱,自是要比长姐更适合去做此事。
“此事也不需大人过多费心,只需替我以金银买通狱卒,旁的事,我自有安排。”
沈夜应下,旋即离去为此事筹谋,婉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风拂过她的额发,胡乱拍打在自己娇嫩的脸上。
她心中略略有些害怕。
怕的是如此杀伐狠辣之事,自己如今竟也能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口来了。
人人皆道紫禁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可它到底是吃人,还是噬心?
婉媃冷漠一笑,转身踱步离去,身影于长街中渐渐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