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飘落细雪, 地面湿滑一片。
林冬笙独自一人从墓园出来,走在人行道上,她拿出手机给陈夏望打电话。
那边问:“出了墓园?”
声音莫名有些空洞。
林冬笙:“嗯, 正在回去的路上。”
陈夏望说:“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我到车站接你。”
“陈夏望——”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感觉到不对劲。
身后袭来一股巨大的冲撞力,她被撞得摔倒在地。
一阵天昏地暗,她感觉骨头碎裂, 内脏破烂,肌肉损伤, 可是这半真半假的疼痛,让她有种虚幻感。
甚至令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中。
场景忽然切换慢镜头。
货车车门打开, 男人一双深灰色休闲鞋,黑色裤子,单薄的黑色冲锋衣。
再往上, 看到他鼻梁旁绿豆大小的黑痣。
最后对上他的眼睛。
他眼睛布满血丝,瞪得很大, 目光充斥憎恨与畅快,嘴角裂开疯癫的笑。
“妹妹你看到了吗!”
他张开双手,仰头说道:“有人也尝到了你的痛苦。”
他笑了, 笑得歇斯底里。
接着他消失掉。
凭空消失。
林冬笙知道这是梦, 是假的,可她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她像被钉在地上,随着身体血液流失,力气也被抽干。
周围安静寂寥,连建筑也融入夜色,只剩飘落的雪花一点点覆盖她, 寒气渗入她的脊背。
好冷啊。
陈夏望你在哪里。
你来看我一眼吧,我想念你。
身体的血液好似也成了冰锥,尖刺着骨肉皮肤。
雪花落入她的眼中,化成透明液体从眼角滑落。
只有不断飘落的细雪告诉她,世界没有被定格住,时间仍在流逝。
雪落在眉梢,唇上,颈脖,手上……
雪越下越大,终于将她埋葬。
……
……
林冬笙浑身冰冷地醒来,对上陈夏望焦急的眼。
清晨天光破晓,她看到墙上电子时钟显示2月9日早上六点。
同时她还看到陈夏望黑发间的白发。
这一觉醒来,他老化很多。
“我怎么叫你,你都醒不来。”
陈夏望眼睛红了,艰涩哽咽,“你又那么冷。”
冰冷得像丧失生命的人。
林冬笙这才注意到除了暖气,他给她用上了电热毯,热水袋,三床厚重被子。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林冬笙有点缓不过来,闭了闭眼:“梦见我遇到车祸……”
她意识有些混乱,没注意到陈夏望僵住的动作,以及黯淡的眼眸。
*
随着工作能力的突出和工作经验的增加,林冬笙作为拥有技术又懂管理的人,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薪资翻了快一倍,陈夏望也在不断升职加薪。
凭他们目前的收入及存款,足以在淅池市中心买套房子。
林冬笙干脆将林家房子卖掉,连同林石坤的资产,一起捐到贫困山区。
按理说,他们的生活应当越来越好。
可林冬笙每年的2月8号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境,她出了车祸,感觉到自己被埋葬。
每次醒来,她都发现陈夏望变得更老一点,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每一回都按下更多倍的加速键。
“走,去医院检查看看。”
这次无论陈夏望如何推阻,林冬笙都强迫他到医院进行全身检查。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说:“他身体没问题,只不过……”
医生上下打量陈夏望,犹豫了会儿:“不能单看外表,他还需要测真实骨龄。”
林冬笙拿到单子,要陪陈夏望上二楼测。
陈夏望拉住她的手腕,“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林冬笙不由分说,反手拉他往楼梯上走,“算什么算,都检查到这了。”
等林冬笙拿到新的检查单子,看到上面的数字,她瞳孔微缩。
骨龄39岁。
怎么可能?
她今年刚满三十,陈夏望应该二十七才对。
“是不是测错了?”林冬笙问医生。
“仪器没出问题,测试的结果也没问题。”
但这个现象实在少见,身体没出状况却无端衰老?
医生调出稀有病例的记录,开始查询。
最后,他们得到一个相对通俗易懂的解释概念——衰老症。
林冬笙不明白陈夏望好端端怎么会得这种病,连忙问:“有没有办法治?”
“只能尝试用药。”医生说,“目前国内外在这方面的研究少,他这种罕见病例又没有成功病例做参考,我无法确定治疗的程度效果和结果。”
晴天霹雳。
林冬笙恍惚间都不知道怎么和陈夏望从医院回到家里。
一路沉默。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相顾无言。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林冬笙先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发沉。
“嗯。”陈夏望低着头。
林冬笙轻呵一声:“所以才忙着要逃到美国去?”
上个星期陈夏望倏然跟她说,因为工作需要,他要被派驻到美国,一去就是好几年,以后负责那边的项目。
明明这种派驻是有意愿选择的,她不相信陈夏望为的是更大的发展空间,事实上以他的能力,在国内就能发展得极好。
她不明白陈夏望为什么要跑去美国,和她相隔那么遥远的距离。
为了这个事情,他们大吵一架,关系掉到冰点。
其实陈夏望没开口跟她吵,但也没松口说不去。
那一夜,林冬笙一整晚没睡,陈夏望在阳台抽了一晚的烟。
早上闹钟一响,他们各自戴上表情面具,要去公司上班。
陈夏望照常做好早餐,林冬笙没有胃口,看都没看一眼,拎起包就要出门。
“你胃不舒服的,先把早餐吃了好不好?”
他放缓声音哄她。
林冬笙火气未消,眼眸一睨,表情冷淡地说着气话:“我以后也不会吃了。”
她眼皮薄,弧度一敛的时候,给人一种疏离感。
陈夏望轻易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落在餐桌上,透明花瓶折射出刺眼光亮。
“我错了。”
他尾音发着颤,声线也不再平稳。
“我不去美国。”
他面色发白,睫羽压得很低。
“别生气,别生我的气。”
……
到现在,林冬笙手里拿着病例单子,才读懂陈夏望眼里隐藏的沉重痛楚。
“陈夏望。”
“我就问你。”
“我们认识快十五年,从什么时候起,你对我隐藏这么多东西,我们之间有这么大间隙?”
她越来越不懂他。
不止身体,他的心理似乎也有了岁月的沉淀,变得深沉,情绪内敛得她都看不透。
就好像她漏掉他一段重要的过往经历。
*
陈夏望的衰老仍在持续,他接受医院的用药,为的只是给林冬笙一点安慰。
他知道做什么都是无用的,生命的代价最为沉重,延续时光的代价自然用同样贵重的时光加倍相抵。
“你这样和我在一起不会快乐。”
陈夏望轻声说:“还是让我走吧,时间久你就会忘了——”
林冬笙一巴掌扇在他背上,语气不善:“害怕我生气,就不要说这种让我生气的话。”
“明天变成什么样那是明天的事。”林冬笙说,“我们就不能专注现在的每分每秒吗?”
“我们在一起并不容易,相爱的时间也还太短。”
听她说到这,陈夏望心头软得不像话。
他曾穿梭于无数世界,见过疾苦灾害,也遇到人间地狱,一颗心早被淬炼坚硬,可一到她这里,就变得鲜活柔软。
因为家庭遭遇,她极少用言语表达亲密情感。
爱这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分量极重。
陈夏望垂头看了看自己皮肤纹理变得岁月风霜的手背。
“这样下去,你会看到我很丑的样子。”
到那时候,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定格为色衰年迈。
枯萎凋零的花又怎比枝头艳花夺目。
“我当初同意交往,因为人是你。”林冬笙伸手覆盖上他的手背。
“年轻是你,年老也是你。”
*
又过了三年,林冬笙已经三十三岁。
每年的2月8日夜晚,林冬笙依旧会做那场车祸梦境,次日醒来都会发现陈夏望更为衰老。
他的衰老速度快得肉眼可见。
在他准备升职高层管理时,他辞掉了工作。
林冬笙觉得不能再等,很明显陈夏望已经打消和她结婚的念头,所以连求婚戒指都收起来。
她明白他的意图——不想让她守活寡,方便她后面去做更好的选择。
林冬笙都懒得生气。
他的岁月在不断流逝和缩短,她就生气不起来,甚至觉得连生气都是在浪费时间。
接下来没用两天,林冬笙就翻到那个丝绒小方盒。
连带着,她还翻出一个大的金属盒,里面有一盘破旧象棋,一盏蓝白色台灯。
陈夏望学了两年修理,大多电器都能修好,就是修不好这盏台灯。
林冬笙还看见一沓稿纸,上面有不少算式。
稿纸很久,纸张大小不一,有的还泛了黄。
林冬笙从最前面开始翻起,对第一张有点模糊的印象,因为上面出现两种字体,其中一种字体狂放不羁,很明显是她仍在读书的叛逆时期写的。
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以前一年暑假去谢兰恬乡下家里,教陈夏望这小朋友写作业。
她给他写算式过程的稿纸,他全都留了下来。
接着再翻,看到好几张写满“冬”字的纸张。
又过了几页,她的字体才再次出现,想来是第二年暑假又去,正好又教他学习。
逐渐地,她的字体消失,陈夏望写着她的名字“林冬sheng”.
他那时还不知道她的sheng是哪个sheng,只好用拼音代替。
尚且稚嫩的笔画间藏着生涩的情愫。
后来,不单单是她的名字,想念她时,他还会写有关她的事。
——她夜晚看不见。
——她白天不喜欢刺眼的太阳。
——她抽烟,样子很美。
——她偏爱蓝色。
……
——我从没想过会以跨入她家家门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
——我的灵魂也被遗落在那间鬼屋,她愿意出现,我才能得到救赎。
……
林冬笙还没翻到最新一页,已经听见陈夏望从浴室出来的动静。
她连忙将东西收拾好,单把戒指揣兜里。
陈夏望穿着一套深蓝色睡衣走进房间。
林冬笙拿一条丝巾朝他招手。
陈夏望走到跟前,林冬笙示意他低一点。
他乖乖弯腰低头。
林冬笙折好丝巾,遮住他的眼睛,在他脑后打个小蝴蝶结。
“先别看,伸出手。”
陈夏望听话伸出一只手。
感觉到她捏着他的手指摆姿势,陈夏望顺势配合她,屈起拇指和食指。
下一秒,拇指和食指间感觉到一个细环硬物。
他还没反应过来,林冬笙的手指从中穿过。
陈夏望立即扯下丝巾,看到的是自己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已经戴在林冬笙的无名指上。
场面看起来就像他亲手为她戴上戒指。
陈夏望愣住。
林冬笙握紧他的手,踮起脚尖亲吻他泛红的眼睑。
“你总怕我后悔。”
“可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情就是当初决定和你在一起。”
“所以陈夏望。”
“我们结婚。”
陈夏望指腹摩挲过那枚戒指,哽涩得说不出话。
他单膝跪下,低头轻吻她的手背。
虔诚,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四更